“无宸公子。”
舞阳、涵星等几个姑娘虽然身份高贵,但是出于对温无宸的敬重,皆是施了半礼。 封炎给温无宸分别介绍了舞阳她们,一番寒暄后,温无宸就再次抬眼看向了端木绯,直接相邀道:“听闻端木四姑娘棋艺高明,可否与我手谈一局?”
一听温无宸邀端木绯下棋,其他几位姑娘都是眸生异彩,比端木绯还要激动,皆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在催促着,快答应啊! 在她们灼热的目光中,端木绯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拱了拱手应下了:“还请无宸公子指教。”
温无宸含笑又道:“我现在暂住在安平长公主府内,就劳烦姑娘随我走一趟了。”
端木绯自认是晚辈,当然从善如流。 于是,众人出了状元楼,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四辆马车一路朝着中辰街的公主府飞驰而去,封炎本来正当值,可是一看到他的蓁蓁,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差事,直接就骑着奔霄一起走了。 舞阳的这辆黑漆平顶马车看着普通,却是由内廷司精心设计、打造的,飞驰起来极为平稳,舞阳、涵星和端木绯姐妹四人坐在里面还宽敞得很。 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吃着酸梅,偶尔挑开窗帘看看马车外的景致。 腊月里,京城里渐渐开始有了年味,街道两边可见吆喝着卖年货的伙计,以及那一车车载着年货的马车在街道上奔驰。 涵星透过右边的车窗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她歪了歪脑袋,指着右前方的某条巷子道:“上次父皇赏给大皇姐的宅子应该就在这里吧。”
舞阳凑到涵星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颔首道:“应该是这里。”
说着,她看向了端木纭和端木绯爽快地笑道,“等这宅子修整好了,就由本宫做东,请你们一起来玩!”
“到时候,我和姐姐一起做些舞阳姐姐你喜欢吃的点心,我们大家一起赏花喝茶吃点心。”
端木绯笑着合掌道,笑容明媚可爱。 “真好!本宫也想要一处这样的宅子。”
涵星羡慕地叹道,看着后方那渐渐远去的巷子,双眸闪亮如星辰。 舞阳斜了涵星一眼,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道:“放心吧。等你挑好了驸马,自然就会有的。你的公主府肯定比本宫这小宅子更精致华美。”
舞阳话语中的调侃之意溢于言表,惹得涵星双颊一片绯红,娇艳欲滴。 “大皇姐,”涵星嘟了嘟嘴,娇声反驳道,“你是皇姐,就算要挑也该你先挑。”
姐妹俩闹做一团,惹得一旁的端木纭和端木绯也是相视一笑,马车里不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 姑娘们的笑声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轻快爽朗,为这呼啸的寒风似乎增加了一分暖意。 听着端木绯愉悦的笑声,封炎不由嘴角扬起,脸上的笑容如同水面上的涟漪般一圈圈地荡漾开去,怎么也止不住…… 半个时辰后,一行车马就来到了安平长公主府。 平日里颇为萧条冷落的公主府由于这几位豆蔻少女的到来,瞬间涌入了一股清泉般的活力。 玉华堂的东次间里,姑娘们给安平行了礼后,就纷纷坐了下来,陪安平说着话,一眼望去,衣香鬓影,语笑喧阗。 温无宸一声吩咐下去,一个榧木棋盘很快就摆好了,棋盘上黑白棋子星罗棋布,摆的是一个未尽的残局。 这个残局在场的好几个人都认得。 “绯妹妹,这不是你在猎宫摆的那个棋局吗?”
舞阳失笑道,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温无宸说,听说端木绯棋艺高明,是因为这个残局啊! 当鼎鼎大名的无宸公子对上端木绯这个至今无解的残局,又会是怎么样一个结果呢?! 端木绯和温无宸隔着棋盘坐了下来,温无宸执黑子,端木绯执白子,二人彼此相视一笑,黑子率先落下。 “十二月,五。”
端木绯小嘴弯弯,毫不迟疑地落下白子。 “十四雉,七。”
温无宸盯着眼前的棋盘,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嘴角微微翘起,终于抬手落下。 “十七星,三,冲。”
见状,封炎和安平不由互看了一眼,大概也只有他们母子俩知道温无宸的下法变了。 那一日,温无宸与封炎对局时,第一粒黑子也是落在了“十二月,五”的位置上,可是第二子开始就变了,变的不仅是落子的位置,还有那破局的方式,现在的温无宸如同一柄利剑般悍然刺出…… 看来他还真是没小看他们家绯儿!安平含笑地对着封炎眨了眨眼,封炎但笑不语。 窗户边,对着棋盘而坐的一大一小,皆是嘴角微勾,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 你一子,我一子,二人都下得极慢,显然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 很快,就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下棋的二人不动如山,云淡风轻,棋盘上却是杀机四伏,封炎和安平看得兴味,但是不善棋的涵星、云华、丹阳她们就开始觉得无趣了。 见小姑娘们意兴阑珊,安平就含笑道:“舞阳,涵星、云华、丹桂,还有端木姑娘,干脆你们跟本宫去园子里走走。”
说着,她斜了端木绯与温无宸一眼,“这局棋没一个时辰肯定下不完。”
一个时辰恐怕还是相对保守的估计。 一听这局棋还要下一个多时辰,涵星不由瞪圆了眼睛,暗暗咋舌,心里对安平的敬畏一下子被压过。 她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招呼着其他几人道:“听说皇姑母府上的花园那可是一绝,春夏秋冬,各有千秋。”
见状,舞阳、端木纭、云华和丹桂也都依次站了起来,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安平的好意。 她们几人很快就簇拥着安平出了东次间,说笑着走远了。 屋子里随着她们的远去静了下来,只留下对局中的端木绯、温无宸,以及封炎三人。 清脆的落子声伴着窗外偶尔响起的枝叶摇曳声交错着响起,时光似乎都变慢了,悠然如风,恬静似水。 “啪。啪。啪。”
落子声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直到陷入漫长的宁静…… 端木绯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长吐了一口气,含笑道:“无宸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我只是险胜而已。”
君无宸微微一笑。 他并非是谦虚,这一局他的确是险胜,不过是险险地赢了一目罢了。 甚至于,再重来一遍,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这位端木四姑娘年纪虽小,棋力却相当厚,不仅擅长布局,而且棋风颇为刁钻,经常出其不意,看似兵行险着,却又留有后手,思虑周全……她的计算力应该极为强大! 从她的棋路来看,阿炎说李家的计划定是出于她之手,并非是信口开河。 那种出其不意又杀伐果敢的行事作风,确实像这小丫头。 下完了棋,端木绯心情不错,除了祖父楚老太爷,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尽兴地与人对过局了。 她习惯地开始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嘴角弯弯,白皙的脸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看着这小丫头输了棋却似全不在意的样子,温无宸挑了挑眉,也难免露出一丝讶异。年少天才往往少年傲气,这位端木四姑娘年纪小小,倒是心胸豁达,看得透彻。 “无宸。”
封炎一边帮着端木绯一起收白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今日的状元楼可还有趣?”
五城兵马司在京里的眼线也不少,几乎是那些学子刚开始议论朝政,封炎那边就得了消息,所以他才会借着公差为名跑过去看看热闹,没想到的是连蓁蓁也去了…… 温无宸迟疑了一瞬,看了看垂眸收拾棋子的端木绯,再看看封炎理所当然的态度,一时有些恍然,淡淡道:“虽是书生意气,却也并非不畏强权。”
封炎黑漆漆的凤眸幽沉幽沉,话锋一转,说道,“……我刚得到一个消息,长庆抢了一个来赶考的学子过府,那学子不堪受辱,昨天自尽了。”
长庆是封炎的姨母,封炎却是轻慢地直呼其名,神色间只有嘲讽,而无一丝恭敬。 反正有的人自己行事也无一丝长辈的风范! 闻言,端木绯娇小的身形一僵,长翘的眼睫如蝉翼般轻颤了两下,暗道不妙。 这先是说了状元楼,又说到长庆长公主,还都是与学子有关……要说封炎和温无宸这两人没打算趁机做点什么,打死她都不信! 如此看来,她仿佛好像也许又听到了不该听的,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自己这条小命似乎又有点危险了。 想着,她的右眼皮快速地跳了两下。 俗话说,右眼跳灾…… 端木绯捏了捏手中的白色棋子,抬眼笑道:“时候……”不早。 她连后面的两个字都没机会说出口,封炎直接打断了她,笑吟吟地说道:“天色尚早,我娘已经让厨房去备糖水点心了,等令姐、舞阳她们回来一起吃吧。”
他笑得温和随意,对他来说,难得蓁蓁来府里,怎么能这么快就走了呢!他最近特意找了一个擅长做点心的厨娘,当然要让蓁蓁试试新厨娘的手艺。 然而,这几句话听在端木绯耳里,却觉得封炎像是在提醒她:你家长姐还在公主府里,你确定要一个人独自跑了吗?! 端木绯的五官瞬间就皱在了一起,苦着小脸心里幽幽叹息:她这根本就是上了封炎这艘贼船,下不来了! 她无奈地把手里的那几粒白子放到了棋盒里,棋子落下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哒哒哒……” 这棋子与棋子碰撞声在耳边回响,她感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掉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安平带着舞阳她们回来了,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 端木绯还在慢吞吞地收拾着棋盘上最后几粒棋子,看到她们简直喜极而泣。 安平的目光落在了小丫头捏着白子的柔嫩指尖上,心念一动,笑着朝她走近了几步。 “绯儿,你的手指看着有些僵硬,可是冻坏了?来,拿着这个手炉就不冷了。”
说着,安平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八角形的掐丝珐琅手炉,随手就递给了端木绯。 端木绯怔了怔,她是怕冷,可是这屋子里燃着银骨炭,她根本就没觉得冷。 不过,也就是一个手炉而已,她也不会推辞安平的好意,就起身接下了,“多谢殿下。”
小巧的手炉暖烘烘的,做得又精致,让她的目光不由流连其上。 安平见状嘴角微翘,对着儿子眨了下右眼,意思是,不用客气,她帮他把手炉光明正大地送出去了。 封炎却是傻眼了,这个八角形的手炉有着华丽鲜艳的彩蝶戏花图案,本来就是他特意给安平挑的,他给端木绯准备的是一个小巧趣致的南瓜形手炉……再说了,他想亲手给他的蓁蓁好不好! 不过是个小小的手炉而已,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没在意,又说笑了起来。 须臾,锦帘一翻,两个丫鬟捧着热腾腾的糖水进来了,一种淡淡的酒香味随着热气弥漫开来,令得屋子里几人都是闻香望去。 安平含笑道:“大家吃点桂花米酒汤吧。补心脾,益气血,健脾胃。”
姑娘们捧着桂花米酒汤慢悠悠地喝了起来,谁也注意到封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跟着若无其事地也捧着一碗桂花米酒汤喝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却是在打量着他的蓁蓁。 她吃东西的样子还是与以前一样,总是那般聚精会神,仿佛没有任何东西比眼前的这一小碗吃食还要重要,吃一口,抿一抿红润的樱唇,嘴角始终微微翘起。 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小脸上被那热腾腾的白气熏得红润如霞,那双乌溜溜的大眼还是如往昔一般明亮、通透、澄净,似那碧蓝的天空般。 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封炎的心就觉得平静,满足……手上的那碗桂花米酒汤不知不觉中就空了。 这桂花米酒汤香甜好吃,又开胃,端木绯一不小心就吃了一碗半。然而,当她满足地用茶水漱口时,却突然发现她之前放在一边的手炉不见了。 明明吃糖水前,她把手炉放在了左手边的案几上的,难道是掉了…… 端木绯四下张望起来,却看到右前方的封炎对着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他来。 端木绯又瞬间僵住了,想起刚才自己听了不少不该听的,心里默默地叹气。 她乖乖地起身,抚了抚衣裙,若无其事地自己打帘出了东次间,正好就看到封炎的背影进了西稍间,只好继续乖乖地跟了进去。 “封……” 她才说了一个字,封炎就直接把一个小巧的手炉塞进了她手中,“娘说这个给你。”
端木绯捧着热乎乎的手炉,这个手炉是南瓜形的,显然不是之前安平长公主送给她的那个……难道说,安平特别喜欢那个八角形的手炉,所以才特意换了这个送给她?! “你喜欢吗?”
封炎紧紧地盯着她,有些紧张地问。她会喜欢他特意给她挑的手炉吗? 以为封炎这句话替安平问的,端木绯用力地点头道:“我很喜欢!”
说着,端木绯把手炉捧高了一些,端详着炉身上的白猫戏蝶图案,勾了勾唇,这只白猫长得可真像祖母的雪玉。 她紧紧地把手炉抱在了怀中,就像她以前抱着雪玉一样。 “封公子,我会好好对待这个手炉的!”
端木绯郑重其事地对着封炎保证道。 封炎怔怔地看着那个手炉被她抱在怀中,脸颊瞬间就红了,一直烧到了耳根,耳珠如血。 他捂着脸从她大步流星地身旁走过,挑帘出去了。 只留下端木绯抱着手炉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地眨了眨眼…… 端木绯双手空空去的公主府,当天回到尚书府时,袖中多了一个暖烘烘的手炉。 回了家,端木绯的心方才有几分尘埃落定的感觉,此刻再回想发生在公主府的事,她还是有些欲哭无泪,心里默默为自己垂泪。 端木纭倒是兴致勃勃,亲昵地挽着端木绯的胳膊朝湛清院的方向走去,笑吟吟地说着话: “蓁蓁,可惜你刚才没跟我们去走走,公主府的暖房里温暖如春,百花盛开。”
“花园西北方还有一片红梅林,等下雪的时候,肯定更好看……” “蓁蓁,安平长公主殿下的性子真是温和,方才还说让我们姐妹无事就多去走走,陪她说说话。”
听姐姐说安平性子“温和”,端木绯差点被口水呛到,脑海中不由回响起安平对她的教导:“女子当自强自立自尊自爱,谁敢对你无礼,一鞭子抽过去就是!”
端木绯嘴角扬起,眸子发亮,附和道:“嗯,等空了,我们就去。”
只不过,一定要捡封炎不在的时候去才行! “呼——呼——” 冷飕飕的寒风呼啸着刮来,仿佛针一样扎在皮肤上,那些光秃秃的树木在寒风中摇曳,偶尔卷起几片残叶在半空中肆意翻飞。 一日日的,天越来越冷,寒风肆虐,街上道的人越来越少了。 端木绯她们可以窝在家里不出门,可是端木宪却是每日都要一早去参加早朝,散朝后,还要再去户部衙门当值。 户部衙门内当然是供炭的,但是这炭本来就不太足,今冬的天气又比往年要更冷,炭火也只能紧着用,实在驱不了寒气,每日回府的时候,端木宪的手都有些僵,要烤上好一会儿才能慢慢暖和起来。 端木绯是第一个注意到的,端木宪虽然平日里保养的还不错,但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眼看着都快要被冻病了,端木绯就和姐姐端木纭商量着送了一车银骨炭去户部衙门。 端木宪是户部尚书,若单单只是送炭,他说不得还得分些给同样挨冻的下属们。府里囤的炭火也有限,供整个户部一个寒冬肯定是供不起的,于是,除了炭之外,端木纭还特意让下人们每日午后都送两大锅热腾腾的姜汤过去…… 这么一来,下属们有姜汤,炭火也能紧着端木宪自个儿用了。 一些姜汤不值什么钱,但在这寒冬里,一连几日每天能有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驱驱寒气,就足以让户部衙门上下都觉得心里妥帖极了。 端木宪心情大好,在晚辈们来请安时,毫不吝啬地当着众人的面夸奖道:“纭姐儿,你把府里的内务管得不错。”
他捋着胡须直接当着众人的面赞道,“我在户部这么多年了,寒冬也过了几个,还不曾像今年这样舒坦过。”
端木纭对着端木宪欠了欠身,“多谢祖父夸奖,孙女不敢居功,都是蓁蓁提醒了孙女……”她的妹妹是最乖巧的、最贴心的! 端木宪掩不住地笑意,说道:“你们俩互相帮扶,细心周到,很好很好。”
端木宪说着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以后这府里的中馈交与你们,我就放心了。”
府里又是送炭,又是送姜汤,虽然动静不大,但还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贺氏的脸色更难看了,嘴角紧抿,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心道:只是区区几锅姜汤而已,老太爷也太容易被这对狡猾的姐妹所蒙蔽了! 她不想再听端木宪夸这对姐妹,巧妙地截着端木宪的话尾转移了话题:“老太爷,还有五天就是十二月初十,礼部莫侍郎家的姑娘就要过门了,请柬已经散下去……只是,老太爷,这不过是纳个二房,大肆宴请是否不妥?”
本来纳妾自然不需要兴师动众的,但是端木宪这一回是故意想要抬举这位莫姑娘,也是为了给莫侍郎脸面,所以才会往大了办…… 端木宪端起粉彩茶盅,斜睨了贺氏一眼,慢悠悠地吹了吹茶汤上的几片浮叶,抿了口茶后,方才淡淡道:“老二媳妇这‘病’始终不好,不能见客,可老二和别的府邸之间总还是需要往来走动呢,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所以,干脆就让人知道咱们家对莫姑娘的重视,以后也好走动。”
一说到小贺氏的“病”,四周寂静无声,二老爷端木朝的脸上也难免露出一丝僵硬,其他人均是移开了目光,只当做没听到。 “……”贺氏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是再也接不上话。 端木纭和端木绯从头到尾都没有搭话,毕竟亲事是端木宪决定的,二叔父纳二房怎么也轮不到她们这隔房的侄女插嘴置喙。 对于端木朝的这房贵妾,端木府确实还算是比较重视,难免就有下人们私下议论几句,说起那重新翻新的屋子,说起那些家具,说起宴上的菜式,皆是感慨这恐怕跟小户人家娶妻没什么两样了。 饶是府中传得沸沸扬扬,小贺氏依然闭门不出,似乎心如死灰般。 十二月初九,也就是喜事的前一天,莫姑娘的嫁妆送到了。 莫姑娘是因为守孝才耽误了花期,莫家为了补偿女儿给了相当丰厚的嫁妆,表面上说是三十二抬,但箱子里的东西都放得满满当当,差点箱盖都合不上。 莫姑娘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嫁妆抬进院子的时候,不少下人们都跑去看热闹,只见那看似朴素的红褐色樟木箱子里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陶瓷锡器等等无一不齐,出来时一个个都是唏嘘不已,这个说莫家真是身家丰厚,那个说这三十二抬嫁妆都比得上二夫人当初嫁进来时的六十四台嫁妆了。 府里为着嫁妆的事,好一阵热闹,对这位马上要过门的莫氏也更为好奇。 莫氏是端木朝的二房,是贵妾,虽然跟一般的妾室不同,但终归不是妻。本来纳妾这种事,端木纭这种未出阁的姑娘家是不该沾手的,但是她如今管着府中的内务,不得不从旁协助贺氏。 和管事嬷嬷们核对完明天迎客和席面的细节,把人打发了以后,端木纭有些疲累地揉了揉肩膀。 这时,一阵香甜的茶香自门帘的方向传来,端木绯捧着一个红漆木托盘从碧纱橱里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两杯茶,茶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 “姐姐,我给你泡了菊花人参茶,可以明目去火提神。姐姐,我特意加了些许桂花蜂蜜糖,很香甜的,你快试试味道。”
端木绯亲自把那杯花茶端到了端木纭的跟前,端木纭心中熨帖极了,这花茶还没喝上,已经觉得疲劳一扫而空。 姐妹俩慢慢饮着花茶,茶中带着人参特有的香气和苦味,加了蜂蜜后,使之变得更容易入口,忽然,窗外传来“呱呱”两声,小八哥拍着翅膀闻香而来。 跟着端木绯好吃好喝了两个月,小八哥比起当初封炎交到她手里时大了一圈,一身如墨浓的黑羽越发浓密,声音洪亮。 只是,端木纭教了快一个月,它还是只会说“呱呱”。 小八哥展翅在屋子里飞了半圈后,就停在了端木纭身旁,“呱呱”叫了两声,仰首用琥珀般的眼珠一霎不霎地盯着端木纭,仿佛在问,你在吃什么啊? 这小八哥就是个看人下菜的,自上月十五来了尚书府,它就发现比之自己的小主人,端木纭显然更好说话,因此当姐妹俩坐在一起时,它就会故意往端木纭跟前凑。 端木纭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心里觉得有趣,配合地吩咐紫藤给它也弄了一碗菊花人参茶。 小八哥好奇地凑过去,用尖尖长长的鸟喙啄了一口,然后就发出一声“呱咕”的怪声,好像受惊地拍了拍翅膀,惊慌下,翅膀上掉了一片黑羽,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小八哥一直飞到了窗槛上,跟着就蹲在那里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来回看着端木纭和端木绯,仿佛在说,你们就吃这玩意?! 碧蝉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大姑娘,四姑娘,小八成天惦记我们碗里的吃食,是该让它吃点‘苦’,免得越发无法无天了。”
紫藤也笑出声来,丫鬟们笑作一团,可是小八却是根本不知道她们在取笑自己,只是歪了歪鸟首,看着屋子里的姑娘们,没一会儿,就无趣地拍拍翅膀朝着夕阳的方向飞走了…… 夕阳西沉,这一天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十二月初十到了。 为了端木朝的这桩喜事,府里特意摆了宴席招待宾客,请了亲戚朋友以及端木宪、端木朝父子俩的一些下属官员上门喝喜酒,里里外外摆了十几桌。 前头有端木朝自己招呼亲友同僚,后头由贺氏与那些夫人们寒暄,端木纭只负责招呼十来个亲友家的姑娘和公子们在花园的大花厅里玩儿。 众人在一起吃吃茶,说说话,很快就觉得有些无趣,就有一个少年公子提议道:“上次在猎宫时,看君世子他们玩射覆挺有趣的,我们也来玩吧。”
“射覆好。”
一个粉衣姑娘抚掌附和道,“大家都能玩。”
射覆这游戏男女皆宜,又难度不高,消磨一下时光最是不错。 其他的公子姑娘也纷纷附和,端木纭就立刻令丫鬟去备些碗碟、笔墨和托盘来。 说话间,就见端木珩带着一个身形挺拔的蓝衣少年姗姗来迟地进了花厅。 少年今日打扮得十分正式,一袭靛蓝色宝相花刻丝锦袍,腰系一条玄色绣花嵌碧玉腰带,腰带上别着一块翠玉环佩和一个月白色的葫芦形绣花荷包,锦衣玉带衬得少年英武明朗,器宇轩昂。 正是李廷攸。 见李廷攸来了,端木纭赶忙携端木绯起身相迎,又特意把李廷攸介绍给了花厅里的其他人。 “诸位,且恕我晚到了一步,待会儿我自罚三杯。”
李廷攸彬彬有礼地对着那些公子姑娘拱了拱手。 “李公子多礼了。”
几位公子含笑道。 那位粉衣姑娘笑着相邀道:“李公子,我们正打算玩射覆,你可要与我们一起玩?”
“这射覆我只是粗通一二,还请各位指教。”
李廷攸笑容温和明朗,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那些个姑娘皆是暗暗惊讶,粉面含春,悄悄地交头接耳着,只觉得李廷攸举止气度如此温文儒雅,不像是武将,反倒是比那些文人学子还要斯文俊朗。 姑娘们的这些窃窃私语自然是避着那些男儿说,却不免传入了端木绯耳中,她挑了挑眉,心道:这家伙装模作样起来还挺能唬人的。 等下人准备好了碗碟、笔墨和托盘后,众人就彼此招呼着玩了起来,头几个回合,大家还有些矜持,放不开手脚,直到第四回合,一位小公子把一块咬了一口的糕点倒扣在在碗里,却被五姑娘端木绫一语“射”中,众人看着那小公子嘴角的糕点沫子,顿时一阵哄堂大笑,气氛也随之活跃了起来。 花厅里,一片欢声笑语,宾主尽欢。 端木绯没有加入她们,自己一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赏赏湖景,吃吃茶,偶尔看看那些玩射覆的公子姑娘们,见李廷攸混在人群中虽然玩得不算多,却是每“射”必中。 他刚才果然是在假谦虚吧!端木绯微微勾唇,下一瞬,正好与李廷攸四目对视。 李廷攸对着端木绯微微一笑,从人群中退出,信步走到她跟前,道:“绯表妹又大了一岁,表哥我还不曾恭贺表妹呢。”
李廷攸最近一直在神枢营当差,端木绯与他已经有两个多月不曾见面了。 “多谢攸表哥挂怀。”
端木绯莞尔一笑,笑容璀璨。 表兄妹俩看来颇为和乐,一派兄妹情深,坐在旁边另一桌的端木纭见了,不由嘴角微翘,心里只以为妹妹与表哥颇为投缘,心生几分欣慰。 李廷攸当然不是特意来和端木绯寒暄的,他直接在端木绯的对面坐了下来。 绿萝立刻给他上了茶水,杯口热气袅袅。 右边的窗户半敞着,外面的寒风偶尔透过窗户缝儿钻进来,端木绯袖中藏着手炉,所以也不觉得冷。 至于李廷攸是练武之人,血气方刚,哪怕是腊月寒冬,也只穿了简单的中衣搭配外袍,精神抖索。 他看着窗外那平静的湖面,忽然道:“昨天我刚收到了闽州的来信……” 端木绯闻言,才端起的茶盅又放下,朝他看去。 “祖父借着圣旨,大张旗鼓地进行彻查,故意弄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李廷攸仍然看着窗外,看着那湖面被寒风拂起一圈圈的涟漪,久久不散,“大伯母已经快要坐不住了……” 端木绯笑吟吟的说道:“让外祖父不要着急,鱼儿都是贪吃的,只要有足够香的饵,它们必会上钓。”
她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一副天真纯良的模样。然而,看在李廷攸的眼里,这分明就是一只披着兔子皮的小狐狸! 端木绯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意高抬起下巴,用口型说道:彼此彼此。 李廷攸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这时,一个青衣小丫鬟急匆匆地快步走进了花厅,来到端木纭跟前,恭敬地禀道:“大姑娘,轿子刚到了府外。”
这轿子指的当然是莫姑娘的轿子。 虽然人到了府外,但是府里却没有因此泛起什么涟漪,这毕竟只是纳妾,所以既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大红花轿,也就是一顶软轿抬进侧门罢了。 即便此刻在场的公子姑娘们听到了,也没有人会起哄说去围观 众人朝端木纭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也就继续玩自己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圆润的管事嬷嬷跑进了花厅中,满头大汗地来到端木纭的身旁,压低声音禀道:“大姑娘,二夫人没出来……” 这二夫人不出来,就没人接新人茶,那莫姨娘这二房就名不正言不顺,传到莫家的耳里,肯定不快。 端木纭皱了皱眉,就在几步外的端木绯也耳尖地听到了,轻描淡写地说道:“王嬷嬷,这种事为什么和我姐姐说?祖母还在呢!”
端木纭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这要是管了叔父的房里事被传扬出来,难免白玉有暇! 端木纭对着妹妹安抚地一笑,她当然不会傻得把这事揽到自己身上,干脆地吩咐道:“王嬷嬷,你去找祖母便是。”
迎上端木纭明亮冷冽的目光,王嬷嬷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了被大姑娘三言两语夺了差事的邹嬷嬷,连连应声,吓得一溜烟就跑了。 看着王嬷嬷离去的背影,端木绯悄悄对着后边的碧蝉做了个手势,碧蝉立刻心领神会,直接就从另一道门退出了花厅,几乎没有人发现,唯有坐在端木绯对面的李廷攸察觉了。 这个丫头片子心思还真多!李廷攸嘴角轻轻地勾了一下,随手把桌上的某样东西倒扣进一个青瓷碗中,笑道:“表妹,玩射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