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霄性子还沉稳些,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相比下,小飞翩还是顽皮得紧,偶尔去骚扰一下父亲,偶尔又对着路人打一个响鼻,没吓到人,倒是引来了好几个孩童一溜地跟在它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它。 等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的刘家班时,后来至少已经跟了十来个孩子,就像是串了一串蚂蚱似的。 端木绯看着飞翩,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家伙一向活泼,性子不像奔霄也不像它娘,这性子应该不适合当军马,倒是很讨孩子的喜欢,每次由着它自己玩都会招来一帮子小孩。 她和封炎要进戏园看戏,马自然会暂时安置在戏园的马厩里,可是那些孩子还是依依不舍地不肯走,端木绯看着他们那副可爱的小模样,有些心软,摸了一包松仁糖给他们,才进去看戏了。 然而,这包松仁糖显然是不足以打发他们,等一个时辰后,端木绯看完了皮影戏出来时,还有五六个孩子等在外面。 一见端木绯和封炎出来了,那几个孩子都是喜不自胜,伸长脖子看着后面被戏园的小二拉出来的两匹黑马,眼睛都亮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有些怯怯地说道:“大哥哥,小哥哥,这是给小马的。”
小女孩直接把那篮子草强塞给了端木绯,就和小伙伴们欢快地跑了,根本就没给端木绯拒绝的机会。 端木绯傻乎乎地拎着篮子与封炎面面相看,缓缓地眨了眨眼,这时,飞翩凑了过来,把端木绯手里的篮子咬走了,似乎是知道这是给它的礼物。 端木绯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容明媚,如银玲般随着寒风散开。 她抬手抚了抚飞翩修长的脖颈,正要翻身上马,忽然就见前面一个身形矮胖的青年疾步匆匆地跑了过来,略显激动地对着后方一个从戏园出来的中年男子道:“王兄,你听说了没,刚才官府派人去延光茶楼逮了几个学子,说是他们妄议朝政。”
延光茶楼?!端木绯愣了愣,立刻就想了起来,这家茶楼不就是她和封炎之前去喝过茶的那家吗?! 那个中年男子怔了怔,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全不知情,矮胖青年又道:“就一炷香前,人才刚刚被押走,当时差点没闹起来……” “是啊是啊,”后面又走来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好几个书生都不服气,差点就跟衙差们闹上了,幸好是宋举人安抚了其他几个书生,跟着衙差们走了。”
宋彦维在这姑苏城那也是知名的才子了,中年男子也知道,听得是目瞪口呆,“宋举人也被抓了?那还有谁?是不是该派人去通知松风书院一声?”
“我看是不用麻烦了。”
矮胖青年迟疑地说道,“刚才松风书院的曾举人也在,还是他出面说了几句,衙差把还有三个书生给放了,只把宋举人在内的七八人给带走了。想来曾举人应该会去通知松风书院的吧……” “再说,这事闹得这么大,怕是没一会儿就传遍姑苏城……” 他们几人说得热闹,又有其他路人也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得热火朝天。 端木绯默默地朝封炎走了近了一步,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不是……”她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一个“三”,指的当然是慕祐景。 封炎点了点头,心知端木绯是在问宋彦维等学子之所以被抓是不是因为慕祐景使的力。 学子们在茶楼谈论时政,这在江南并不少见,姑苏城的孟知府这次完全可以算是小题大作,顺便卖三皇子一个面子。 毕竟二皇子显然不得圣宠,三皇子虽然因为风流被皇帝斥过,但是年少好美人算不上大过,皇帝自己还不是一贯风流,这不是什么大事。 孟知府的心思也不难揣测。 而对于慕祐景来说,他恐怕是想借着这件事,让皇帝看看他的能力。 封炎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淡淡道:“我这表弟想得倒是美,只可惜……”他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他这是以为姑苏官府是东厂呢?!”
端木绯眨了眨眼,一下子明白了封炎的语外之音,一双大眼亮晶晶,就像是泡在水里的黑白棋子般通透。 在京城,东厂势力强大,积威甚重,甚至于连锦衣卫也远远不能与东厂相媲美,由东厂出面拿人,可以轻易地压住局势,想逮哪个学子,想抄哪家书院,谁也不敢置喙,毕竟谁没个亲眷,岂敢擅自挑战东厂的权威连累全家满门! 但是,在姑苏城,官府的权威明显没有强悍到这个地步。 自古以来,北方出帝皇,南方出文人。江南的文人才子天下闻名,士林在江南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今日被抓的学子中不乏姑苏几大书院的学子,还有大儒的学生,官府如此莽撞行事只会触犯众怒。 如今皇帝就在姑苏,要是这些文人学子一起前去面圣,皇帝又会如何处置呢?! 有趣。封炎的唇角翘了起来,带着少年人的意气,笑眯眯地问道:“蓁蓁,要不要看热闹?”
当然要!端木绯兴奋地直点头。 两人立刻就翻身上了马,奔霄率先飞驰而出,飞翩也撒开蹄子跟了上去,马蹄飞扬,步伐轻盈。 出去玩喽! 飞翩背着端木绯和它的那篮子草欢乐地奔驰着……跑着跑着,它就发现不太对劲,怎么这路像是回家的路呢,它还没玩够呢! 飞翩放慢了速度,很想“悄悄”带着端木绯再绕一圈,只可惜,它的意图没有得逞,另一条路上的姑苏府衙大门口早就人满为患,堵得水泄不通,根本就没法往那边走…… 那些学子们做事雷厉风行,听闻宋彦维等人被官府抓走后,就自发地聚集在一起来到姑苏府衙,义愤填膺地要求孟知府放人,引来了不少百姓路人看热闹。 学子们先是击鼓鸣冤,却无人理会,那些学子就静坐在府衙门口整整一个时辰,还是无人理会。 这些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的学子们皆是年轻气盛,书生意气,可不会因此就放弃,立刻就有人提出联名上书到皇帝那里告御状,其他人都是纷纷附和。 当天太阳西下时,就有二十几个学子聚在了沧海林前,义正言辞地求面圣。 这些学子都是姑苏三大书院出来的,其中不少人并不是寒门子弟,而是出身书香士林世家,当他们一起请命时,连皇帝都被惊动了。 皇帝本来对此一无所知,他最近心情还不错,就在后园一处梅林旁的亭子里带着美人喝酒听歌听曲,正是惬意的时候,却突然听闻这个消息,好心情瞬间就被破坏殆尽。 来禀报的小內侍不禁把身子又伏低了一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请命?!”
皇帝随手把手里的酒杯“啪”地放在身前的石桌上,“这些学子不好好读书,跑来请什么命!”
亭子里除了皇帝,还坐着两个正值芳华的貌美女子,一个娇媚如玫瑰,一个清丽如白莲,本来一个弹琴,一个高歌,搭配得天衣无缝。 此刻见皇帝发怒,两人皆是噤若寒蝉,琴声止,歌声停,周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寒风透过亭子边两道屏风的缝隙吹了进来,冰冷刺骨。 “文永聚……”皇帝抬眼看向了文永聚,随口问道,“你可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永聚这两天一直在沧海林内伺候皇帝,足不出户,又怎么会知道外头的事,一头雾水地作揖答道:“奴才……奴才不知。”
这寥寥数语却让皇帝更怒,一股心火直冲脑门,心口燥热得很。 废物,真是废物! 皇帝冷冷地看了文永聚一眼,这要是阿隐在,他抬抬眉毛,阿隐就知道他的心意,立即就能告诉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对,要是阿隐在,恐怕在这些学子们闹事前,就已经把他们给制止了。 文永聚被皇帝看得头皮发麻,也把头伏得更低了。 他在宫中几十年,也算是看着皇帝自皇子一步步地变成如今的盛世明君,他一直觉得皇帝的脾气不算差,比起朝臣平民,天子自当是有几分天子之威。 最近他在皇帝身边近身服侍着,方才真正地看到皇帝喜怒无常的一面。 想要讨好皇帝,远远没他以为的那么容易…… 文永聚咽了咽口水,正想着该怎么应付皇帝的怒意,后方传来了一阵凌乱地脚步声,跟着他眼角的余光就瞟到三皇子慕祐景走到了亭子外。 “父皇。”
慕祐景行色匆匆,脸色不太好看。 他完全没有想到会闹成这样。 他本来是打算把那帮子赞颂崇明帝的学子们关押起来,然后到父皇这里来卖个乖,让父皇知道他的一片孝心。 他也不是真的要治罪这些学子,只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罢了,没想到才把延光茶楼的那几个举子抓去姑苏府衙才不到半天,就有一众学子联名上书闹到了沧海林这边。 这些学子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明明在京城时,哪怕是东厂抄了国子监,国子监的那些监生们都怕得不敢吭上半句。 怎么在江南,这些个学子就敢如此!! 现在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父皇势必会招来孟知府,那么他自然会知道这件事是起源于自己,与其等着父皇来问罪,不如他自己来向父皇请罪,还能让父皇觉得他知错能改…… “说吧,你干了什么好事?”
皇帝一看到慕祐景这副样子,就猜到他惹了什么祸,眉心蹙得更紧。 慕祐景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把他让孟知府从延光茶楼抓了几个高谈阔论赞颂崇明帝的举子之事说了。 皇帝越听越怒,只觉得这个儿子真是没事给自己找事,如今,说不定这外头的人全都以为是他这个皇帝没有容人之量,是他示意孟知府拿的人。 皇帝的眼神渐渐阴鸷,眸子一点点地酝酿起一场狂风暴雨,嘲讽地说道:“你的主意倒是多!”
他的人还在姑苏呢,他这个逆子就敢背着他指派起当地的官员来,这要是他不在呢?这逆子岂非更胆大包天了?! 皇帝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盅给砸出去,目光灼灼地瞪着慕祐景,眼睛中隐约有血丝浮现、蔓延。 慕祐景如何看不出皇帝的震怒,连忙跪在了冷硬如冰块的地上,俯首请罪道:“父皇,是儿臣之过。儿臣听到那些个学子夸夸其谈地赞颂皇伯父……一时义愤,所以……所以才……还请父皇恕罪。”
慕祐景恭恭敬敬地把额头磕在了地上,一动不敢动。 照道理,这个时候文永聚应该出声做个和事佬,一方面安抚皇帝的情绪,一方面也在三皇子的跟前卖个好,可是他方才刚被皇帝斥了,也不敢再说话免得激怒了皇帝,噤声不语。 一旁的两个美人就更不敢吭声了。 亭子内外,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似乎连寒风都停止了。 皇帝的怒气在一片沉默中愈发浓重了,声音自牙齿之间挤出:“事情既然是你闹出来的,就由你自己去解决!要是不能安抚住这些学子,那么朕也只能折了你,也好给江南的士林一个交代!”
“……”慕祐景的身子差点没软倒,一种冰冷彻骨的感觉自心底迅速地蔓延全身。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安抚住这些学子们的。”
他心里其实还没有头绪,但这个时候,也只能尽量把话说得漂亮。 皇帝淡漠地冷哼了一声,心道:放心?!他能放心吗?!好好的,这逆子就给他搅出这么一场风波来! 慕祐景道了声“儿臣告退”,就匆匆地退下了,步履比来时还要慌乱。 夕阳落下了一半,黄昏的天空越来越昏暗。 慕祐景一鼓作气地穿过了一片竹林,方才停下了脚步,当他再回首时,已经看不到皇帝所在的亭子。 跟随在他身旁的小內侍有些担忧地看着慕祐景,道:“殿下,要不要奴才去请江大人……” 这等小事哪里需要惊动舅父。慕祐景抬了抬手,打断了小內侍,小內侍立刻噤声。 此刻,慕祐景已经冷静了下来,心绪飞转。 这些学子啊,如此胆大包天,说到底就是因为每天无病呻吟,没吃过苦头,才会上蹿下跳的。要是让他们知道厉害,他倒要看看他们还敢不敢闹! 想着,慕祐景的眼神变得笃定起来,转回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沧海林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沧海林中九曲十八弯,格局错综复杂,幽静中藏着雅意,慕祐景在此也住了半个多月了,如今已经是熟门熟路,走过了十几道各式各样的门后,大门就出现在了前方。 大门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远远地,就能听到门外传来的喧哗声。 自打皇帝住到沧海林后,这一带还从不曾这么嘈杂过。 跪地请命的学子们其实不过二十来人,守在大门附近的禁军大概也有二十来人,附近最多的其实还是那些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男女老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慕祐景气定神闲地撩袍跨过高高的门槛,然后停了下来,看着那嘈杂的人群,皱了皱眉,却也没有驱散这些人。 他既然要“以儆效尤”,那总得有人见证着,也免得镇压了这一批,又来下一批。 慕祐景的眸子变得深邃幽暗。 随行的小內侍清清嗓子,喊道:“三皇子殿下驾到,还不肃静。”
对于那些围观的普通百姓而言,皇子那可是顶天的贵人了,是说书、戏文里才能听到的称呼,赶忙都闭上了嘴。 那些百姓还有跪在地上的学子们都齐刷刷地朝慕祐景看去,慕祐景身上穿的早就不是那身在延光茶楼的蓝色锦袍,换了一身金黄色的皇子蟒袍,那夹杂着金线的四爪金蟒看来闪闪发光,也衬得他身上带着一种皇家特有的贵气。 外面的街道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一眼望去,只见半空中片片残叶在寒风中打着转儿飘落。 慕祐景对于眼前的这一幕还颇为满意,心更定了。 对于皇家,这些学子也不过是蝼蚁罢了,他一只手就可以捏死他们。 这时,前来请命的学子中为首的青衣学子率先出声道:“三皇子殿下,学生们是特意为延光茶楼的七位同窗请命,他们既没有触犯律法,也无谋逆之意,可孟知府却不论缘由,派衙差将他们缉拿下狱。还请殿下通禀皇上,令孟知府释放无辜学子!”
青衣举子那坚定响亮的声音在宁静的街道上随风传开,口齿清晰,掷地有声。 他身旁身后的其他举子也都是目光明亮地看着前方的慕祐景,希望他能为无辜学子做主。 慕祐景的嘴角微微翘起,勾出一抹高高在上的弧度,斥道:“胡闹!你们是读书人,你们的本分就是读书,聚众闹事是何道理!”
他这一句话仿佛在这些热血意气的少年书生身上当头倒了一头冷水似的。 一瞬间,周围再次沉寂,空气也随之凝重。 夕阳落得更低了,天空中的云彩都染上了灰暗的色调,似有层层阴云弥漫在天际。 那青衣举子犹不死心,拔高嗓门又道:“三皇子殿下,请听学生一言,煌煌盛世,怎可闭塞言路,此例一开,谁还敢直抒胸臆……” 慕祐景眉头皱了起来,这些江南学子实在是木鱼脑袋,委实不识相,自己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还要叽叽歪歪,挑战自己身为皇子的权威。 “够了!”
慕祐景不耐地打断了那青衣举子,神情冷厉严峻,“你好大的胆子,敢如此口出狂言!你们要是再纠缠胡闹,别怪本宫夺你们的功名学籍,也把你们一并下狱。”
一旦夺了功名学籍,也就代表着这些学子不能参加科举,对他们而言,就等于是被剥夺了前途,从此人生再无希望。 慕祐景笃定地看着这些学子,就不信他们敢拿自己的前途为赌注。 然而,这些学子们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的这句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跪在地上的学子全部都变了脸,神情中震惊、义愤、不满等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在场的学子们之前也都去过府衙请命,因为孟知府不理会他们,才会选择来沧海林找皇帝上书,没想到连连被拒,堂堂皇子更是毫不讲理。 这一刻,压抑在他们心中许久的怒火终于如火山般爆发出来,神情激动亢奋。 青衣学子后方的一个灰衣学子霍地站起身来,愤愤地质问道:“敢问三皇子殿下要以何等罪名治罪吾等!”
“学生读书,乃是希望将来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可以为民请命,造福天下。倘若今日不敢为同窗请命,将来何谈为民请命?!”
“若是殿下执意要除我功名,殿下请便!”
那灰衣举子说得慷慨激昂,周围的其他举子也多是心有戚戚焉,频频点头,一副清正高洁的样子。 周围那些百姓听了,也都是露出动容之色,一个个交头接耳,原本宁静的街道上又骚动了起来。 其他学子也一个接着一个地站了起来,对着慕祐景作揖,嘴里皆是高呼着: “若是殿下执意要除我功名,殿下请便!”
这些学子们一个比一个激动,就如那海浪一浪接着一浪地扑来,一浪比一浪高。 慕祐景完全没想到事态竟然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惊得一时反应不过来,心里又是不安,又恐慌。 他是真的怕了。 本来在他看来,这些学子就跟一些无知孩童似的,不过是瞎起哄,小孩子不打就不服管教,只要掐住他们的软肋,就不怕他们不服软,没想到这些学子的反应完全与他预期得相反! 这些江南学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其他跪地的学子也还在一个个地站起身来,那决然的姿态仿佛要赴战场的将士一般,义无反顾…… 大门内,一个面目平凡的小內侍在小心翼翼地朝外面探头探脑,把街上的这一幕幕都收入眼内,然后悄悄地缩回了头,飞似的跑了,一口气跑到了距离大门最近的东花园中。 倚着花园西侧的小湖边有一间濯缨水阁,水阁与周围的池塘、假山巧妙地融为一体,清新雅致。 小內侍平复了一下呼吸,才快步进了濯缨水阁,对着凭窗而坐的少年少女禀道:“三皇子殿下方才说要除了那些学子的学籍功名,那些学子都犟着呢,一个个都跟牛似的,拉也拉不回……” 小內侍巧舌如簧地说着,端木绯听得有趣,忍俊不禁地弯起了嘴角,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眉飞色舞,笑靥如月。 端木绯只当听书,笑得不可自抑。 有趣啊,有趣。许久没有听到这么有趣的事了。 本来端木绯是想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但是封炎怕有人冲撞到了她,所以,安排了人在外面替他们看着,自己和她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等着。 封炎看着端木绯笑得开心,心里对这个来禀报的内侍还颇为满意:口才不错,堪用! 那小內侍见两位主子对自己投以满意的眼神,说得更带劲了,添油加醋。 说完后,他看了下端木绯的眼色,就又跑回去继续打探消息了。 水阁的三面挂着几层朦胧的薄纱,随风飞舞,猎猎作响。 端木绯隔着那半透明的薄纱看着內侍渐行渐远的背影,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没有明指,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类犬”的人是那位三皇子殿下。 至于这“虎”嘛…… 下一瞬,端木绯的脑海中就浮现起某张绝美而魅惑的脸庞,笑眯眯地与封炎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封炎也是勾唇,朝含晖堂的方向看了一眼,“这烂摊子也就只有皇上能收拾了。”
可不就是。端木绯频频点头,小脸上笑得更欢了,看得封炎一下子就把皇帝父子忘得一干二净。 自家蓁蓁可真可爱! 封炎的眼中只剩下了端木绯,忍不住抬手穿过两人之间的方几,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等掌下传来那柔软温热的触感时,他的右掌一僵,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端木绯也同样僵住了,随即在心里告诉自己,其实也没什么,自打她变成了端木绯后,好像大家都喜欢揉她的脑袋,就像她以前喜欢揉雪玉那毛绒绒的圆脑袋一样…… 姐姐也好,大哥哥也好,安平长公主也好……封炎也好,先是喜欢,才会想要碰触。 端木绯忽然觉得这里有些热。 她身前的茶盅没盖上茶盖,那缕缕热气自茶汤上方袅袅升起,熏得她白皙的面颊有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如那窗外摇曳的粉梅,明丽照人。 她清了清嗓子,心里怎么想也就怎么说了:“阿炎,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些热?”
“是有些热。”
封炎如无其事地收回了手,朝放置在水阁里的那三个炭盆看了看,深以为然。放了这么多炭盆,能不热吗?! 利落响亮的击掌声响起,立刻有两个內侍从隔壁那间挑帘进来了。 一听说四姑娘觉得这里太热了,其中一个三角眼內侍立刻瞪了身旁那个蜡黄皮肤的內侍一眼,意思是,他就说了,三个炭盆太多了。 那蜡黄皮肤的內侍有些无辜,这水阁周围只有薄纱,没有墙壁和窗户挡风,他这不也是怕四姑娘着凉吗? 两个內侍忙忙碌碌,一个撤炭盆,一个又给端木绯上温的菊花茶去去火气,斟茶倒水,服侍得无微不至。 封炎终于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把人给打发了。 濯缨水阁里总算又清净了,只余下少女清脆的说笑声,各色梅花在花园中摇曳,娇艳更盛春花。 不止是端木绯和封炎,皇帝此时也收到了消息,知道了那些举子与慕祐景僵持不下的事,皇帝整个人都不好了,心口感觉像是被什么碾压而过似的,疼痛如绞割。 皇帝的一口气梗在胸口,好一会儿才顺了下去。 怒极之下,皇帝反而气笑了。 他万万没想到,他这个三子平日里看着还算有几分小聪明,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又干了蠢事! 先是没事生事,现在又把小事变大,把局面弄到了这种无法转圜的地步! 皇帝霍地站起身来,在亭子里焦躁地来会走动着,眼神愈发阴沉。 自他打下了罪己诏,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在明面上都有了得位不正的“污名”,他几乎能够想象到清高的士林恐怕会在暗地里对自己口诛笔伐,这次他来江南的原因之一,也是想借着提拔江南举子和增广学额来小施恩惠,笼络江南的文人士子。 本来他的计划非常顺利,这一路南巡,这些文人举子都对他和他创下的这番盛世颇为赞誉,个个称颂他为千古一帝,然而他一番苦心,却被这个逆子莫名其妙地搅和成了这样。 以后在江南士林,不,是天下士林的口中,自己这皇帝就成了闭塞言路、心胸狭隘且没有容人之量的暴君了! 他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个逆子的手中了!! 皇帝的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脖颈上根根青筋隐现。 来禀报的小内侍吓得浑身微微颤抖着,如筛糠般,屏气静声。 文永聚就在一旁躬立着,他自然也能看出皇帝的愤慨,也知道这对自己而言,是个大好机会。 以皇帝的性子,怕是拉不下这个脸面亲自去安抚那帮学子。 三皇子没能把事办妥,如果自己能呢? 文永聚眸光微闪,终于还是上前了半步,恭敬地出声道:“皇上,奴才愿代君前去,安抚那些闹事的学子。”
要是这件事办好了,他不但可以立威,还可以搏得皇帝的满意,也能让三皇子对他心生好感,可谓一石三鸟。 皇帝停下了脚步,朝文永聚斜了一眼,眼中怒意不减,下意识地转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文永聚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心一点点地提了上来,紧张地屏息…… 皇帝忽然转过了身,朝亭子外望去。 夕阳低垂,外面都是一片暗沉的昏黄色,天气也随着夜幕的临近更清冷了。 “你去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淡淡的声音终于自前方传来。 文永聚松了半口气,心中大喜。 他终于是等来机会了。他正想说自己绝不会让皇帝失望,但是话到嘴边又想起方才三皇子把话说得那么满最后却办砸了,立刻改变了主意,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时候,皇帝要听的不是漂亮话,而是把差事办周全了。 文永聚正要退下,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了,锦衣卫指挥使程训离急匆匆地来到了亭外,抱拳行礼:“皇上……” 程训离意有所指地朝亭子里的那两个美人看了一眼,皇帝立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二话不说就把两个美人给打发了。 两个美人心中如释重负,快步退下了。 见她们走远,程训离才又上前了两步,压低声音禀道:“皇上,今日在三贤堂里,不知道是谁在那里张贴了先帝留下的那道遗诏的拓本,是那道先帝传位给太子的遗诏。”
说到后来,程训离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越垂越低。 可想而知,这件事必然会让龙颜震怒。 皇帝瞬间如石雕般僵立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先帝的传位遗诏明明就已经被他烧了,是他亲眼看到的,也是亲手烧的,绝对不会有错!! 这里怎么还会出现遗诏的拓本!? 一定是假的! 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皇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混乱如麻。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感觉胸口发闷发紧发痛,似是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攥在了手里,越缩越紧,那种疼痛如割似剜,又像是绞。 皇帝的身子一阵无力,双手撑在石桌上,他的身子、他的手都在细微地轻颤着,心神恍惚间,他的袖子不小心擦过石桌上的茶盅碗碟。 只听“砰呤啪啦”的一阵响,那些茶盅碗碟摔了一地,无数碎瓷片与茶水飞溅开来,瓜果“骨碌碌”地朝四周滚了开去,亭子里瞬间就一地狼藉。 然而,周边服侍的几个內侍根本就不敢去收拾,皆是垂首,不寒而栗。 “呼——呼——” 皇帝急促地喘着粗气,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都没有平复下来。 他艰难地咬牙道:“程训离,赶紧去把拓本撕下……” 话说到一半,心口的绞痛一下比一下厉害,让他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两眼更是开始发黑晕眩…… 黑暗汹涌地朝他袭来,身上残余的力气一下子被什么抽空了一般。 糟糕。 皇帝的嘴唇动了动,已经发不出声音,身子软软地朝后倒了下去…… 这一幕,看得亭子内外的人都惊住了。 程训离是练武之人,反应最快,连忙上前扶住了皇帝,还有一个內侍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皇上!皇上……” “皇上晕倒了……” “快传太医!皇上晕倒了……” 那些內侍们叫得惶恐不安,声声凄厉,但是这些声音传到此刻半昏迷的皇帝耳中却是含糊而遥远,似是隔着漫长的时空。 皇帝脸色苍白,气息微弱,若非他的眼皮还在轻颤着,周围几人真怕他是…… 皇帝要是有个万一,那他们的人头恐怕就…… “皇上,皇上……”文永聚惊慌地叫着,只觉得心如同那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孤舟,起起伏伏,明明前一刻,他还以为前途即将一派光明,现在却又骤然地直坠而下。 “……”皇帝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着,他满脑子还在想,让程训离快去把那拓本撕下来,再晚,看到拓本的人就更多了…… 快快! 然而,一个字也没能发出声来。 皇帝的意识在一点点地远去,神思恍惚,一道熟悉的身影掠过脑海,那个人对自己行礼后,抬起了头来。 是先庆元伯杨晖。 皇帝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就仿佛时光倒转,他又回到了十七多年前,回到了他在鸣轩街的亲王府,杨晖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王爷,先帝留下遗诏时,只有臣一人在身边,这件事也只有臣一人知道。”
“本以为臣可以助您一臂之力,让您成就一番大业,可惜啊……” “王爷英明神武,若是王爷有用得到臣的地方,臣愿意效犬马之劳!”
“……” 杨晖这是在向他投诚,他没有表示什么,就打发了杨晖。 他心里清楚地明白,只凭区区一个杨晖,想要辅佐自己登上帝位显然远远不够,皇兄那边可是有王首辅和文武百官的支持,直到有一天当时还是卫国公世子的耿海也来找他…… 想到往昔种种,皇帝的心口又是一阵汹涌的起伏,激动下,脑中一阵充血般的发热,这一次,黑暗如那暴风雨夜的怒浪般汹涌而来,以势如破竹之势将他彻底淹没了…… 皇帝的意识彻底地沉沦在了黑暗中。 亭子里乃至沧海林陷入了一片混乱中,与此同时,整个姑苏城也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遗诏拓本而震了一震。 当天,是一个松风书院的学子得知遗诏的事后,匆匆跑来了沧海林这边,告诉了那二十几个前来找皇帝请命的学子。 对于皇帝的罪己诏以及得位是否名正言顺,本来就是姑苏城众多文人学士热议的话题,在听说了遗诏拓本的事后,登时一片哗然。 宋彦维等学子就是因为替崇明帝说了几句公道话才被衙差从延光茶楼中抓走的,这岂不是表明他们都是无罪吗?! 那些学子也顾不上和三皇子继续对峙,匆匆地离开,决定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