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攥了攥手里的丝帕,压低声音,对着封太夫人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太夫人,妾身一会儿让人再加把火。不过……” 说话间,江氏朝前方的端木绯又瞥了一眼,“端木四姑娘既然来了,应该没问题了。”
江氏半垂眼帘,瞳孔像是一汪深不可见的深潭。 端木绯既然来了,想来是端木纭把人“劝”来的。 封太夫人微微颔首,眉头舒展开来,压抑着几欲翘起的嘴角,神色间带着一抹淡淡的不屑。 端木绯这丫头模样看着乖巧,却是表里不一的,哼,定是这丫头在背后撺掇,安平才会这个时候提出要和离。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这时,京兆府外那些围观的百姓骚动了起来,几人七嘴八舌地喊着: “来了!”
“那是长公主的朱轮车吧?”
“长公主殿下来了!”
“……” 一片喧阗声中,前方围观的人群自动朝两边分出一道来,着一袭海棠红芙蓉缠枝花刻丝褙子的安平带着宫女子月朝这边走了过来,鲜亮的颜色衬得她肌肤白皙胜雪。 安平信步走来,如同那花中之王牡丹般,明艳高贵,艳压群芳,浑身散发着一股优雅高华的气质。 那些百姓们一个个皆是噤声不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装模作样!封太夫人看着安平的眼神冰冷,心中恨恨地想道:也该让安平知道知道厉害了,别以为她是公主,他们封家就会惯着她! 端木绯这丫头怂恿着安平和离,这下可好了,安平真的要和离了,端木绯却跑来扯她后腿,如此,这对婆媳怕是要反目了。 她们一旦反目,那么等端木绯嫁过来后,就只能向着他们封家了。 如此,也是一箭双雕! 封太夫人的心里暗暗得意。 坐在案后的京兆尹何于申见安平来了,连忙起身,对着安平作揖行礼:“长公主殿下。”
在周围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安平落落大方地抬了抬手,“何大人不必多礼。”
与此同时,端木绯和涵星也起了身,纷纷给安平见了礼。 又有班头连忙给安平也搬来了一把紫檀木雕花太师椅,安平在大堂的另一侧坐下了,与端木绯、涵星面面相对。 何于申诚惶诚恐地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又坐回了公案后。 何于申拿起惊堂木,正要往案上重重拍下,又停顿住了。 他谨慎地朝端木绯那边看了一眼,生怕会吓到她,放缓了势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朗声道:“开堂!把封预之带上来。”
两边衙差们一起用手里的水火棍敲击大堂的地面,齐声喊起“威武”来,两个衙差粗鲁地把封预之押了上来。 封预之在大牢里被关了两夜,又挨了两次打,虽然头发重新梳过,但身上的袍子却依然脏乱不堪,某些部位还隐隐地渗出血迹,狼狈得好似那街头的乞丐一般。 “预之!”
封太夫人看到自己的儿子变成这副样子,心痛地高呼起来,只觉得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封太夫人心里真是快把安平恨死了,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封预之回头朝封太夫人和江氏看来,唤道:“娘,柳……” 话音未落,其中一个衙差粗鲁地在封预之的膝盖窝踢了一脚,打断了他的话。 “哎呦!”
封预之痛呼了一声,狼狈地跪在地上。 “预之!”
封太夫人更心疼了,下意识地想往大堂里走,可下一瞬,一个衙差已经用水火棍拦住了封太夫人的去路,没好气地说道:“公堂重地,闲杂人等勿进!”
封太夫人脸色阴沉地朝端木绯和涵星望去,真想说,难道这两个人不是闲杂人等吗?! 江氏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封太夫人的袖子,让她且忍这一时。 随着两个当事人上堂,外面那些围观的百姓更激动也更兴奋了,人群中也有昨天来看过封预之挨打的,一个老头指着封预之喊道:“这……这不是昨天被打屁股的那个驸马?!”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 “没错没错,就是他!”
“听说是犯了宵禁半夜逛青楼被抓的呢!”
“哈哈,还是个风流的驸马爷……” 后方百姓的议论声难免也传入前方的封预之耳中,他又气又羞,只觉得后方的一道道目光像数百根针一样扎在他身上,心中恨恨。 何于申再次拿起惊叹木,往案上又拍了一下,神情威仪地说道:“肃静!”
围观的百姓连忙噤声,一个个目光灼灼,只觉得这生活真是比戏文还精彩啊。 堂上堂下很快就陷入一片沉寂。 何于申清清嗓子,看向了安平,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道:“长公主殿下,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安平气定神闲地抚了抚衣袖,坦然地说道:“本宫要与封预之和离,独子封炎改姓离宗,从此本宫母子与封家再无关系。”
一句话一下子把众人的注意力从封预之挨打的事上转移,那些来听审的百姓一片哗然,一下子炸开了锅。 他们也不敢再喧哗,一个个朝着安平和封预之指指点点,彼此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我本来还以为安平长公主想给她的独子改宗换姓只是道听途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是啊是啊!这安平长公主竟然连这种要求都能提出来,实在是太霸道了吧!”
“是有悖伦理才对!”
“闻所未闻,简直是闻所未闻。”
“……” 这些百姓皆是连连摇头,对着安平投以不以为然的眼神。 封预之嘴角勾出一抹冷笑,那张沾着血污的面庞显得阴冷狠毒,犹如那藏在阴影处的毒蛇般。 “安平,和离一事,我也可以答应。”
他嘴里那颗缺了的牙还没补上,一开口说话,声音就漏风,“和离书我可以签,但是阿炎是我们封家的嫡长子,改宗换姓一事太过荒谬,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封预之昂了昂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仿佛这件事的主动权是握在他手里一般。 封预之看向安平的眼神冰冷。 他已经彻底想清楚了,安平冷心冷肺,她的那颗心根本就捂不热,无论自己做什么也没用,只是一次次地自取其辱,一次次地任由她践踏而已。 他有他的柳儿,这才是能与他偕老的女人。 思绪间,封预之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要一定让安平后悔,他是绝对不会让出阿炎的! 就在这时,安平神色坦然地又开口道:“封炎与封家没有半点关系。”
她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二句话令得京兆尹何于申都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惊堂木滑落,周围的众人骚动得更厉害了,彷如一锅快要煮沸的热水般,议论纷纷。 “安平长公主莫非是承认她给驸马戴了绿帽子?”
“荒唐,这也太荒唐了吧!”
“这些个皇家公主一个个真是荒淫无道!”
“……” 那些百姓们讨论得越来越激烈,一个个义愤填膺,看着安平的眼神中露出轻蔑之色,只是声音都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京兆尹治一个喧哗公堂之罪。 安平这贱人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封太夫人眉头紧皱,面黑如锅底,忍不住去看身旁的江氏。江氏之前对自己拍胸脯说得好听,她到底有没有把事办妥。 经过今天这一审,封家的家丑怕是要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下封家的颜面全完了!! 江氏心下混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封太夫人,感觉今天的一切似乎有些超出了他们的控制,她找来煽风点火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有安平……安平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跪在前方的封预之脸色铁青,感觉头顶绿云罩顶。要不是他之前被打了两次,现在混身酸痛,他已经从地上蹿起来了。 “安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封预之的声音尖锐激昂,几乎要掀破屋顶。 安平看也没看封预之一眼,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一般,又道:“当年本宫怀的孩子在十八年前九月初九那日,就死了。”
整个公堂再次陷入一片沉寂,落针可闻,就仿佛周围的声音都被吸走了似的。 安平的第三句话又一次把所有人都震住了,不止是封预之母子,涵星和何于申也是。 端木绯低眉顺目地玩着手里的丝帕,以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帕子。 下一瞬,涵星凑到了端木绯耳边,兴致勃勃地和她咬耳朵:“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这出戏也太精彩了吧!戏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端木绯除了点头,只有傻笑。 安平对于周围那些或轻蔑或探究或质疑的目光视若无睹,不紧不慢地接着道:“那个孩子就葬在千枫山,后来本宫得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就养在了膝下。阿炎和封家无半点关系。”
“本宫如今要和离,当然要带走这个孩子。”
安平理所当然地说道,从头到尾,从容不迫,镇定自如,好像她说得这件事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封预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脖颈间的青筋时隐时现,双手在身侧紧紧地握成拳头。 封太夫人和江氏的面色也很是古怪,一会儿看看安平,一会儿又看看封预之,心里惊疑不定,拿不定到底安平说得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不信!”
封预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五官一阵扭曲,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嘶吼着: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 封预之仰着下巴,歇斯底里地对着不远处的安平厉声质问道:“我可是孩子的父亲,如果我们的儿子有了什么意外,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没错,如果封炎不是自己的儿子,安平为什么以前不说,为什么今天才说! 而且,封炎长得这么像安平,他怎么可能不是安平的儿子?! 安平她真是疯了,为了从他们封家夺走封炎,竟然不惜撒这种弥天大谎! 相比封预之的激动,安平却是那么平静。 她微微一笑,恍如牡丹绽放般,美艳不可方物。 “十八年前的九月初十,当你决定要纳平妻之时,你我早已恩断义绝了。那个孩子是死是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安平淡淡地反问道。 “……”封预之的嘴巴张张合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心里忍不住想道:难道安平说得是真的?! 至于大堂外那些围观的人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觉得这些个皇家秘闻实在是太峰回路转,曲折离奇了,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封预之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抬手指向了安平,气急败坏地斥责道:“安平,你……你竟然弄一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孩子充当封家的嫡长子,意图混肴我封家血脉!!”
要不是他们要和离,安平是不是就打算藏着这个秘密一辈子! 围观的一些人也是频频点头,深以为然。设身处地想,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妻子随便捡一个野孩子回家号称是他们的骨肉血脉。 要是别人都有学有样,那不是生了女儿,就与别的男孩儿一交换,就可以假装生了儿子?!那被蒙在鼓里的男人岂不是一辈子要帮着外人养儿子了? 荒唐,实在是荒唐! 涵星嘲讽地撇了撇嘴。什么意图混肴封家血脉,他以为他们封家是皇家啊! 安平懒得理会封预之,直接对着前方的京兆尹何于申道:“何大人,阿炎并非封家血脉,本宫带走他可有问题?”
何于申还傻着,安平这一问,他才慢一拍地回过神来,急忙道:“当然……” “安平,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封预之歇斯底里地又喊了起来,打断了何于申,“我们一日没和离,我就是你的驸马,你偷偷抱一个野种回来养……” 安平的脸色在听到“野种”这两个字时霎时变了,她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封预之跟前,二话不说地抬起右手…… “啪!”
一阵清脆的掌掴声清晰地回响在空气中。 安平一掌狠狠地掴在封预之的左脸上,把他的脸都打得偏向了一侧,留下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封预之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了起来。 “预之!”
“爷!”
封太夫人和江氏几乎同时叫了出来,一脸关切,江氏的眼眶中更是浮现一层薄薄的水雾,楚楚动人。封太夫人又想冲进公堂,却再次被衙差以风火棍拦下。 安平目光冰冷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封预之,冷声道:“十八年前,皇兄出事,自刎于乾清宫前。你为了自保,不顾皇兄对你恩重如山,立刻就想和皇兄撇清关系,把本宫的尊严踩在了脚底下。”
安平口中的皇兄指的当然是崇明帝,公堂外来听审的那些学子们全都神情肃然。 曾经,崇明帝被人鄙夷地称为“伪帝”,提起他的名字都是一副轻蔑的表情,可是自从今上下罪己诏后,崇明帝便洗刷了之前的污名。 在众学子的心目中,如今崇明帝才是正统。 十八年前,今上带领西山大营将士逼宫,崇明帝身死,彼时安平身为崇明帝的胞妹,自是地位尴尬,这封预之明明是安平的驸马,可为了和崇明帝撇清关系,一出事就立即娶了平妻,如此行径实在是厚颜无耻,毫无一丝气节可言! 不少文人学子看着封预之的眼神中都带着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安平的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浅笑,眸子里精光四射。 “封预之,你既不仁,本宫又何必卑颜屈膝!”
“十八年前,本宫就要与你和离,是你为了取信慕建铭,想要‘监视‘本宫,才不同意和离。”
“封家的嫡长子?!你真当本宫瞧得上吗?!阿炎姓‘慕’。”
安平越说越慢,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清晰地回荡在整个公堂上。 公堂外的封太夫人封太夫人气得手脚发抖,浑身如筛糠般,转头对着江氏低声骂道:“这个安平竟然让我们封家给她养了这么多年的野种!”
“现在还好意思把这事拿到堂上说,没脸没皮!滚!我要让他们母子都滚出我们封家!”
封太夫人越说越气,脸色煞白。 江氏的脸色也不好看,狠狠地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这个时候,江氏也顾不上安慰封太夫人了,她烦恼的是,要是封炎和真和封家没有关系,那端木绯呢?! 封家和三皇子还要怎么靠着端木绯去搭上岑隐?! 江氏把帕子攥得更紧了,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封太夫人骂得虽然不大声,但旁边还是也有人听到了,登时眼神变得十分诡异。 原来是厚颜无耻的封家人啊! 有人默默地后退,想离这家人远一点,也有人忍不住嘲讽地说道:“长公主殿下早就与封家别府而居了,那孩子也是长公主自己养大的,封家哪有养过?!”
“……”封太夫人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这时,江氏悄悄地拉了拉封太夫人的袖子。 封预之直愣愣地看着距离他不过两步远的安平,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嘴里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安平勾了勾饱满的红唇,气定神闲地转过身,又朝那把太师椅上走去。 封预之看着安平的背影,眼神微微恍惚起来,思绪回到了十八年前。 九月初九逼宫那天,他发现安平竟然想悄悄进宫,就把她锁在封家关了起来。 他并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如今事成定局,无论任何人再做什么,都不可能挽回崇明帝的败局,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接受呢?! 何必去碰得满头鲜血,何不给她自己留一条退路呢?! 他是为了安平啊! 可是,怀胎八月的安平还是在下人的帮助下,悄悄地离开了封家。 次日,崇明帝后死了。 后面几天,京中一团乱,人人自危,谁也不敢随意出街,免得被当成乱党误杀。 等到他再去公主府接安平的时候,孩子已经生了,但是安平拒绝和他回封家。 原来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吗?! “……”封预之大受打击,气得满脸通红,颤声斥道,“安平,你……你骗了我十八年,你骗得我好苦!”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时此刻,封预之的这句话已经挑不起其他人的同情心。 那些年纪大些的学子神情复杂地一会儿看看安平,一会儿又看看封预之,也都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逼宫。 怕是当时封预之心里只想着怎么讨好今上呢,所以安平长公主才会孤零零地独自生下孩子,又孤零零地埋葬了她的孩子。 封预之和其他封家人竟然都对此一无所知,简直就是睁眼瞎,可见封家人对安平母子有多疏忽,否则怎么会连封家嫡长子换了一个都不知道! 哎,也难怪安平长公主这么多年独居在公主府,现在更是坚持要和离了。 那些文人学子看着封预之都是暗暗摇头。 旁观者清,坐在公堂一侧的端木绯把外面那些文人学子的神情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唇角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弯了弯。 这些学子们的确最为热血,也容易脑子一热被人挑唆,但是他们尚没有受到官场的洗礼,对于是非、对错,心中自有一杆秤。 封家人挑起舆论还特意把这些文人学子聚集到这里是为了谴责安平,给封家造势,可惜啊,这一次,他们怕是要弄巧成拙了。 端木绯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心里暗暗地为安平鼓掌。 安平已经又在那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下了,目光淡淡地看着封预之,反问道:“本宫骗过你吗?!十八年前,是你不愿意与本宫和离的。”
“……”封预之被噎得哑口无言,胸膛剧烈得起伏不已,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 贱人! 安平这贱人! 封预之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地甩安平几巴掌。 安平淡淡地又道:“本宫的阿炎和封家没有任何关系,自当和离后归本宫,”说着,她再次看向了何于申,催促道,“何大人,可以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