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接到了一个噩耗。 卢府小厮卢安,骑马奔驰而来,报知卢夫人的父亲已经亡故。 其实,李薇没想让阿圆前去吊唁,她的娘家,在七十里地外的临清县城,坐马车七绕八绕的,得走上多半天。 她只是在大放悲声的那一刻想到了阿圆这个朋友,就像想到寒夜里一抹热度,可以瞬间抓住。 卢安到来时,已近午时。 他说卢夫人一直停留在临清县城,守着老爷子,直到咽气,至今未归。 他说卢管事已经启程,他随后相跟,卢千总会在第二日清晨出发吊唁。 阿圆安置了卢安吃饭,自己找贾师傅做交待,跟白老二打招呼,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来到白家就添置了两身衣服而已。 再揣几个银锭子碎铜钱,卢安的午饭,就吃饱了。 “我和你一起走!”
一句话,差点儿吓到了卢安,自己就骑了一匹马来,怎么跟一个妇人一起走? 难道男女共乘一骑? “我和你一起走!”
相同的语句,不同的声音,是白老二,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很精神的说道:“嫂子,我蹬三轮车送你到镇子上,咱再雇辆马车赶路,正好,我也想看看咱的三轮车能引起县城里的轰动不?”
他说的很自然,没有提一句担心嫂子的安全问题的客气话儿。 阿圆的眼睛里面却有些热乎乎的,她绽放了一个很大的笑容,扬声叫:“采莲——你看好家,我跟你二哥出门去县城,你大哥很快就回家了,别担心!”
小姑娘依依不舍的目送了三个人很远很远。 经过了白老二反复推敲改良之后,三轮车的车厢实在不小,阿圆坐在里面可以舒舒服服的伸开双腿,还有个厢板依靠。 小卢安看见了稀罕东西,一门心思想要尝试尝试,松着马缰慢悠悠的行走,陪伴着“咯噔噔——咯噔噔”的三轮车。 “反正,我明儿上午能到县城就能行,要不,让我也骑骑这车?白二哥骑我的马?”
他很想交换一下。 白老二更想,男人嘛,对于宝马香车的热爱那是古今皆同。 结果就是,阿圆被丢在路边,卢安先教习白老二牵马坠蹬,白老二又教卢安蹬三轮车,一趟奔丧的行程,竟然生生让他们找到了无限的乐趣。 在阿圆的忍耐力濒临极限之前,这两个小子竟然真正实施起换乘换骑的游戏,坐在卢安蹬着的三轮车上,阿圆无比怀念前世的橡胶车胎和减震设备,自家的屁股,就要被颠成八瓣儿花朵了呢! 事实证明,这次换骑的游戏做得很对,卢安与白老二蹬一会儿车,骑一会儿马,倒是都算不上劳累,阿圆要求自己蹬一会车子,他俩还不肯答应呢! 人力三轮车的速度就是慢,刚到了镇子口,就遇到赶着牛车回家的白老大,先是阿圆急切切把自己的行程报备,又听了白老二对三轮车销售地点的建议,当家人很舍不得的就放行了。 其实他很想跟着媳妇儿做护花使者来的,可惜二弟比他更有用处,还能兼顾上自家的买卖,那就只能留守在家了。 “二弟把你嫂子照看好啊!”
白老大从怀中摸出几块散碎的银两,交到白老二的手里。 也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三轮车继续“咯噔噔——咯噔噔”骑进了镇子里。 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能深刻的体会到“轰动”两个字的含义。 这辆稀罕物瞬间就被追随,车轮后先是小孩子跟着瞧,再是大人想伸手摸一摸,白老二只能落荒而逃,脚下急蹬不停,额上挥汗如雨,新衣服也被尘土遮盖的失了颜色。 “快看啊,不用马拉牛拉的怪物,用人的脚蹬着走路——”,身后,叫嚣声惊叹声还没有止息。 卢安地方熟,很快找到一家车马行,谈妥了租借马车的事宜,并且挑了一辆大车斗儿的好承载三轮宝贝。 两个小伙子动手,把三轮车架上马车,载着阿圆开始加速前进。 到底是专业的运载马车,密闭的车厢里还留着软垫子,阿圆的神经登时放松下来,斜倚在垫子上闭目休息。 刚才那种被人追着撵着当猴看的感觉可真不咋的,白老二想用自己亲自做广告的想法不靠谱儿! 卢安现在就轻松多了,和马车并排行驶在大路上,偶尔与白老二闲扯几句,夜色,就慢慢儿的降临了。 阿圆就在这难耐的颠簸中睡着了,直到寒冷侵袭到睡眠里,才得以清醒过来。 外面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马蹄声“踏踏”,循着路面的浅淡颜色行进。 “再有一会儿就能进县城,这个时辰,夜市上还有不少摆摊子的卖吃食,我们可以先暖和暖和身子——”,卢安在跟白老二交谈:“或者我们一起先去李府,等见过夫人安置了住处再说。”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阿圆接了口,嗓音还带着明显的沙哑:“卢安,我们不在李府住,最好找个离得近的客栈先安置下。”
他们不是来做客的,自然不愿意麻烦主人家,再说,住在别人的家里,谁知道会得到那些李府亲眷的什么眼神儿?卢夫人再本事,也只不过是个回娘家的女儿而已,何必让她难为? 卢安明白了,驶进县城后先找到客栈,安置好车马行李,方才带着二人去李府吊唁。 按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上门的,但是丧事期间的至亲却要留守在灵堂,看护着亲人头前的香火,在熄灭一根前续上另外一根,据说是要引导死去的亲人找到阴间的路。 李家的丧事办的很大,和尚念经的声音昼夜不停,到处都是缟素白纸,到处都是哀戚悲鸣。 阿圆叔嫂两个没被阻拦,因为卢安的引领,还有丧事上大开门庭不分身份地位祭奠亡灵的意思。 灵堂里的家眷此刻已经稀少,照应白事宾朋的知客也休息了,白老二和卢安一起按照旧式的礼仪叩头揖拜,阿圆跟在身后,低头鞠躬,行她的前世礼仪。 卢夫人李薇,就在灵堂里看护香火,绿柳陪着她,听见了外面卢安的声音,迎出来,瞧见了阿圆。 似乎是很吃惊阿圆在这个时候赶来,绿柳转回身赶紧对卢夫人耳语。 李薇又瘦下去不少,原本很标准的鹅蛋脸,瘦成了尖尖的瓜子样儿,看到跟在绿柳身后进来的阿圆,忽然大悲失声。 阿圆环臂抱住了这个最亲密的朋友,任她涕泗交流,听她哀泣倾诉:“我早知道爹会走,大夫说他活不过十天了,可是阿圆妹妹,爹抽了你送来的卷烟,精神就一直很好,连药也不肯吃了,只说自己全好了,昨儿个,他还叫了人洗脸擦澡换新衣服,坐起来跟我说话,叫我早回家里去,怕我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把丈夫给疏忽了——”。 “爹说,那烟真好抽,身上哪儿都不疼,心里也欢喜的很,整个人都在云彩上面飘,就算是这么的死了,那也是很享福的——”。 “爹是笑着走的,穿戴的干干净净,还漱了口,重新梳好头发,开开心心的躺平了,叫我递卷烟给他,然后——然后——”。 阿圆的手,轻轻的拍打着李薇的后背,她们是朋友,互相为彼此能做的不多,在最悲伤的时刻,也只能就这样,陪伴,与倾听。 李老爷子的棺樽,在烛火的摇曳中安静,安宁,至少有一个女儿,在深切的怀念着他的音容笑貌,记得他给予的全部的关爱。 李薇就在诉说中微眯了眼睛,下巴歪在阿圆的肩膀上,她太累了,精神紧张了很久,又面对亲人的死亡近乎崩溃,从昨日到现在都无法睡着觉儿,此刻,终于昏昏沉沉有了睡意。 阿圆和绿柳一起,把李薇搀回卧室安睡,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泡儿,微微叹息。 “阿圆姐姐,要不要给夫人在旁边点一支卷烟?奴婢看着,那烟一点着,夫人的心情就会好一些。”
绿柳很担忧卢夫人的状态,希冀着她开心一些。 可是,那怎么行? 阿圆瞪圆了眼睛低问:“我专门嘱咐过的,剩下的卷烟一定要全部烧掉,你们还留着不成?”
绿柳被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解释:“卢管事说过的,是夫人,想着老爷喜欢抽这卷烟,就打算剩下的每天给老爷烧一只,让他在那边也能继续抽——”。 “赶紧的把所有剩下的卷烟都给我,要烧给李老爷,我去烧,全烧掉!”
阿圆一把抓住绿柳的肩膀头儿,狠狠地晃动了几下。 “可是夫人——”,绿柳都要被吓哭了,卢夫人看的跟宝贝似的东西,她怎么可以私自取出来全烧掉? “那是毒品!你家夫人拿着烧,会中毒死掉的!”
阿圆的杏核眼儿瞪得更圆,眉头立睖着,跟要吃人似的。 毒?绿柳被吓得更狠,脚底下磕磕绊绊的,从一个木箱子里取出小包裹。 一百根加了料儿的卷烟,还剩下不到十根的样子,阿圆抓紧了包裹,又扯了绿柳,一起回到灵堂上。 烧纸钱的火盆,现在变成了“销烟”之地。 烟烧没了,罂粟的遗患,全部消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