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宗亲里面,地位最高贵的那一位,京城卢尚书家的杨氏夫人,阳春三月莅临了镇子,代替尚书夫君回老家拜祭祖先。 同行的,据说还有一位“千金”小姐,或者,可以叫“千斤”。 李薇此时孕期已经五个月,按照规矩,是一定得回府里拜见一下尚书卢夫人的,千总大人来接时,就做了充分的准备,一应马车都是最安全牢稳的,李薇的车厢下面,也单独安装了最新的减震设备。 她是真的不愿意回到那个冰冷冷的大宅院中去,即使婢仆成群前呼后拥,即使吃喝上方便快捷,不像迷糊阵这么偏远。 阿圆只好换一种方式宽她的心:“你终归是千总的正牌夫人,长期把家业丢给别的女人,你倒是不用在乎,等你的孩子生下来了,可叫他到哪儿生活?把家产和地位都拱手让给别人生的孩子?”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李薇抚了抚肚皮,一脸坚毅被绿柳扶上了马车,留下一句铿锵有力的誓言:“妹妹你等着,我回去就立立规矩,把那些莺莺燕燕的妖蛾子全收拾一遍,该灭的灭,该削的削,叫我这孩子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安全健康和谐干净的环境!”
马车旁的卢千总,眼睛里迸发出饶有兴趣的光彩来,他是个武将,原本的李薇虽然性子简单,但大小姐的娇气味道还是很足,一有不如意就会吊着脸子,任凭你怎么猜测都不会直说原因,令的千总大人很是厌倦。 现在这个大肚子的小妇人,竟然有了杀伐决断的意味,眉眼里清清淡淡的,一摆手一说话都透着利索不含糊,却让千总大人看对了眼儿,他喜欢这样敢说敢爱敢恨敢冲锋的小女子呢! 破天荒的,牛气哄哄的卢千总,临走时对着阿圆拱了拱双手,以示辞行,或者,是感谢这个乡下婆子把自家娇滴滴的小媳妇给熏陶成“女汉子”了? 只能说,女人心海底针不好琢磨,男人的心思也根本不能猜,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嫂子,李薇姐姐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小采莲拽着阿圆的衣襟,遥望着马车远去,久久舍不得回家。 她倒不是舍不得李薇,这姑娘经常跟着绿柳那些丫鬟厮混,又是学习梳头又是练习化妆穿衣搭配,越学越有劲儿头呢,猛不丁的又剩下自己琢磨了,非常失落。 现在的小采莲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了点脱胎换骨的意思,原本的畏畏缩缩早就抛到上个世纪了,她这多半年的银钱分红,全部投注到了购买布料头饰和化妆品上,给自己,给绿柳那些丫鬟们一遍一遍的操作,从起初的化成一张大妖怪脸到现在的“淡妆浓抹总相宜”,着实下了本钱长了本事儿。 小姑娘此刻身上穿的,就是原本计划给阿圆作件连衣襦裙的,然后剪裁上不得力,改成了一件大褂,然后缝制上不得力,改成了一件小褂,然后袖子瘦了穿不下去,改成了一种无袖、无领的对襟两侧开叉及至膝下的马甲,只比马甲长了些,阿圆分辨出这正是诞生在历史上的宋朝的那种“比甲”。 这时髦的“比甲”精致又小巧,当然了,阿圆还是穿不下去,最后,套到了小姑娘自己身上。 最喜欢糟践人的阿圆,这次反倒没有给予任何打击,反倒是惊叹不已:“这比甲的式样真漂亮!衣服的设计就是这么回事儿,多个袖子少个袖子,大点儿小点儿肥点儿瘦点儿,多个花边儿开个斜岔儿,就是新样子!你现在还小呢,再多做几件衣服,就能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服装设计师了!”
原本哭丧着脸不好意思的小姑娘立刻又眉飞色舞起来,最近,她也学会了阿文的自信与翘尾巴:“嫂子,我也觉得这次的比甲做的很成功,那些剪碎的布料也折耗不了,我可以把它们做成头花给您戴!”
好吧!等了很久很久要穿新连衣襦裙的阿圆,现在可以重新等待一朵头花了。 姑嫂二人慢慢儿的往回走,红砖路上安静极了,除了砖窑里面和铁器作坊里热火朝天的做着活儿,闲人是没有的了。 “要不然,咱们也去镇子上住几天?”
春暖花开了,阿圆也想要出去透透气了呢! “真的?嫂子你真好!那我带着所有做好的假花头饰和衣服样式去。”
小采莲实在善于学习,把阿圆的那一套表扬鼓励的手段也驾轻就熟了。 果然,被夸赞了的嫂子眯着杏核眼儿笑应:“我看着,你的手艺练得也不赖了,干脆,那些东西咱自己卖,明儿个,就叫你哥他们给咱分出一间屋子来做门面。”
“噢——噢——嫂子你最好了!”
小采莲抓着阿圆的胳膊又是跳又是叫,大黑和小萌萌的叫声登时响起来。 开铺子给采莲的想法是起初就有的,又从属于拉面馆一侧,彼此都能照应的到,小采莲又还小,可以暂时不考虑什么男女大防,何况这种铺面只针对女性呢? 于是,白家兄弟们没有人反对,权当是让姑嫂两个开心的买卖,反正啥事儿都不耽误,以后都住在店铺里,还不用白老大来回跑了。 店铺里那四间小屋子早就都拾掇出来住人了,三个人把要带的东西全部打包,个个兴奋的很。 可怜的白老二就要做孤家寡人,虽然阿圆他们还是会经常回来查看砖窑啥的,到底是心里隐隐的失落了些。 第二天一大早,阿圆跟采莲还做着早饭呢,白老二就推了一辆崭新的两轮车进了院子。 现在的车子比上次那辆悲催的“憨货”可精致的多了,后轮下面也安了车架,可以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前后轮子的挡泥瓦、齿轮上面的门眉遮挡,一应俱全,就连权当车轮的木圈儿,也是精心挑选的最轻便坚硬的木质,滚动起来轻灵的多。 最让阿圆感动的,是车身上整个儿涂了一层黑亮亮的油漆,尽管那油漆还有些毛糙,但是,这仍然不失为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真漂亮!真好看!二弟你真棒!”
现在的阿圆可没心思做饭了,扔下东西就扑向车子,蹬开了支架就走:“采莲,承宗,都跟着来,嫂子给你们好好秀一下车技!”
正屋里收拾东西的白老大,咆哮着从里面往外跑:“齐——阿圆,你站住!”
哪里还能站得住?阿圆早就一甩右腿跨上了车,这次的设计矮多了,稍稍一伸脚就能够到地面,当兄妹三个都跟出了院外,阿圆已经开始蹬车子转圈,显摆她的车技了! 白老大“哇哇——”乱叫着追赶阿圆,嘿嘿,如虎添翼的小媳妇可是不听指挥的了,车子把手一扭,换个方向又飞了出去,“嘎——”一声闷响,车子迅疾閘住,白老大又跑过了。 “二弟,这回儿是彻底成功了,咱们可以投入生产了!”
阿圆的后车架终于被老公薅住,身子歪歪扭扭的,还没忘大声宣布她的试验结论。 一直都是心惊胆战注视着她的动作的白氏兄妹,这才放下了心。 只有白老大还不依不饶的在吼:“齐阿圆,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年前是谁躺了那么多天的?现在还敢骑这劳什子?”
当然,他得到一个白眼儿,和几声软语温柔的哄劝:“承光你看,我一个女人家都能骑得这么顺当,你试试吧?你害怕?喏,车子一歪你就把脚放下来,可稳当了,就跟三条腿似的!”
“什么三条腿?净胡说八道!”
白老大吹胡子瞪眼的,还是顺着媳妇的意思跨上车去。 车把晃了几晃,他的脚一抬起来,车子后座上就传来一股力量,媳妇欢叫的声音:“走起来——”! 两轮车颤颤悠悠真的滚动起来车轮,白老大很快就感受到了那种自由行驶的快意,“吱愣愣”骑到了砖窑厂,“吱愣愣”又骑回来,眉开眼笑的,再也不吼媳妇了。 “采莲,老二,你们要不要学骑车?可痛快了,哥教你们!”
初学者上瘾啊,不但不反对了,还义务做上了宣传。 采莲“嗷——”一声就蹦到了大哥面前:“教我,我要学!”
白老二摆手微笑:“大哥你们练去吧,我早就会了。”
兄妹俩的大呼小叫就在院外响起来:“抓好车把手,别歪,蹬,使劲儿蹬,别害怕,大哥扶着呢——”。 结果,等兄妹三人的牛车赶到镇子上,都已经到了正午,白老三汗流浃背的忙活着呢! 赶紧洗手帮忙,把最热闹的这一茬儿客人喂饱送走。 直到客人走光,自家的午饭都还没解决,可是每每走到院子里,看一眼那辆黑黢黢的两轮车,就都是笑意盈盈。 “小五晚上会不会过来?见到阿东了没有?我得安排他们抽几个人过来打道墙。”
阿圆在店铺里踱着步,测量一下方位,比划出一间门面的距离。 白老三脸上的汗珠子还没烤干,抹一把,脱了白色的罩袍工作服,稍微有些难堪。 “小五——今儿去贺聪那儿了,阿东他们的房子马上就能盖完了,说是——赌场——那儿还想用琉璃砖砌个赌台,要看看地形估量进多少货,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准。要不——要不我去喊他回来?就——在外面喊——我不进去——”。 这是还对赌场有心理阴影呢!曾经怀着渴望去赌场寻找心心念念的人,结果落拓而归,现在再去,会不会再次获悉“佳人”的消息而意乱神迷? 白老三和小五如今倒是真成了一对儿难兄难弟,共同的遭遇让他们瞬间友好的甚于旁人,也许,多一个可以倾诉与缅怀的对象,心里头都会轻松一些。 阿圆刚刚一摆手:“你累了一天,歇着吧,我去找——”。 “承耀承耀,我今天,差点儿就认错人了!”
一个小伙子闷着头闯了进来,嘴里叫嚷着,神情颇有些懊丧。 看到阿圆,猛地一站,脸膛通红着弯身施礼:“东家——你来了?”
是小五,寒暖不定的阳春三月,跑出了一头的汗水。 阿圆点头,怪感兴趣的追问道:“接着说啊小五,把谁认错了?”
能让这个少年激动成这副光景,莫非—— “你见到了小莲?”
“你看到阿福了?”
两个人同时问出了声,名字不同,但是人,是同一个。 小五脸上红的要滴出血来,舌头都转动不灵活了,又是点头又是摆手:“是——也不是——总之——贺聪的赌场里面要建一个琉璃砖的赌台子,我就去里面测量,就看到——就看到一个男人,那身高,那眼睛,就跟小莲很像很像的,可是他是个男人,身材上真的是男人!就是那眼睛——那眼睛一模一样——”。 白老三已经顾不得嫂子就在跟前呢,一步跨过去抓住了小五的肩膀,脸上的神色近乎狰狞:“阿福她就是好扮作男人,身材发型都跟男人一模一样,可是眼睛不会改变,她就是女人,就是阿福,就是阿福!”
是啊,阿福善于乔装改扮,除了他的眼睛太过特征显著,别的地方,都是雌雄难辨! 在男女这样界限分明的领地,为何独有他可以任意伪装游走? 阿圆也觉得,小五遇见的那个男子,很有可能真的是“小莲”,阿福原来不就扮作了男子骗过了白老三?要不是阿圆发现她没有明显的喉结儿,还根本不能那样肯定的拆穿她! 小五被白老三抓的生疼,只能不住的解释:“我试验过了,不是,他的嗓子很粗,跟被沙子磨过的一样,就是男人的嗓音——”。 现在的白老三不太好骗了,被驴踢过的脑袋瓜儿也学会转悠了,大瞪着眼珠子寻思了一会儿,再次叫起来:“阿福从前不说话,可能就是嗓子有毛病,粗嗓子也是女人,她就是阿福!”
阿圆也点头,阿福真的不是哑巴,她在小五家里不还喊过一声:“婶儿——”,嗓音也是粗噶的不行,说是生病上火的缘故。 然而,小五还是在拼命摇头,脸上的失望清晰可见:“真的不是小莲!那个人真的是个男人,我在他背后猛的喊了一声‘小莲’,他根本就没回头反应,我一直跟着他,深怕再把他跟丢了,结果——” 小五停下来,脸红脖子粗的意识到了这个话题的不妥之处,看向阿圆的眼神便透出了万分尴尬。 貌似接下来的,是个纯爷儿们的问题,阿圆一甩手走向后院,门帘子一落,就迅速贴在了门边儿,没办法,好奇啊! 终于,捕捉到了小五断断续续的讲述:“我跟着他,他——也不搭理我,竟然——就拐进了茅厕,我没注意,也一头冲了进去,就看到——他掏出来——那啥,还甩了甩——真的——是男人——不是小莲——”。 “真的——不是阿福,不是小莲,小莲是女人——阿福是女人——”。 呢喃声高高低低,两个少年郎同时崩溃,蹲在了地上,久久不再发一言。 阿圆此刻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看起来,小五遇到的这个美瞳男人真的不会是阿福或者小莲假扮的,她们两个都是女人,没有喉结,自然,也应该没有——可以掏出来——又甩甩的家伙儿! 可是,同样喜欢在赌场出现,身高差不多,拥有一双同样摄魂夺魄的眼睛的人,又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