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正是落日时分,阿宁正准备进门奉茶,推开帘的那一瞬间,夕阳的光辉也顺势钻了进来,盛少青被这骤然变强的光芒晃了眼睛。 纪文宣此刻背光而立,夕阳余晖笼罩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为他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边。 可他眼神中瞬间迸发出的力量,却比阳光更加刺眼夺目。 “太后………”,纪文宣忽然刹住。 “丰春之事,臣以为可以全权交由夏大人处置。”
盛少青被纪文宣突如其来的转折拐的差点闪了老腰,大佬思路都这么跳的么? 她还以为纪文宣会说一些……别的什么呢。 隐秘的想法落了空,盛少青只好点头同意,“吾也觉得甚好。”
夏豫怀松了松神,他还以为纪丞相要把他打包给卖了呢,但嘴上仍告罪道,“微臣是夏邑县丞,又如何能插手丰春之事……” “无妨,今日起李凌峰便不再是丰春县丞,改任夏大人你去,不就是名正言顺了么?”
夏豫怀犹豫道,“那夏邑……” 纪文宣用毋庸置疑的语气道,“夏邑县丞仍由你来暂代,祸乱平息之后,论功行赏时,到时再议你的去处。”
夏豫怀放下心来,坚定回道,“臣多谢太后,丞相信重,臣必定以命相酬,誓平妖会!”
盛少青见纪文宣所说都是自己所想,也就没有打断纪丞相的安排,只在一旁带着微笑用温和又放心的眼神注视着夏豫怀,她这花瓶可还当的合格? 等到夏豫怀走了许久,桌上的茶已经换了三盏,眼见屋内的气氛愈发冷了下来,盛少青才开口问道,“纪丞相,这事你怎么看?”
盛少青觉得自己此刻颇有当年神探狄仁杰的风范,这一句“元芳,你怎么看”,就绝对深得狄大人真传。 不过,说完这句盛少青就感觉已经入春的空气里有一股冷意打了个转钻进了她的袖筒里,透着嗖嗖的凉意,席卷了她的全身。 纪文宣刚刚的凌厉气势仿佛镜花水月一般消散无踪,如今仍是那副病恹恹的虚弱模样,见盛少青问询,纪文宣起身回道,“不知太后所问,是哪件事?”
“就是丰春的事,不过,纪丞相你的消息还真是快。吾晌午才见了夏豫怀,丞相也就前后脚的知道了?”
纪文宣有些迟疑,还是接着道,“太后这是忘了?”
周围空气的温度仿佛又冷了几分。 “忘了?”
纪文宣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将自己的疑惑很好的隐藏了起来,但盛少青还是借着系统功能寻找到了一些他未及收敛的情绪。 惊讶? 疑惑? 纪文宣在惊讶什么? 很快,纪文宣就亲自为盛少青解答了这个疑惑。 “天彩石蔚然成风,大概也就在这一两年间,而它真正为祸时,就在去年先帝刚刚驾崩没多久之后。”
“那时候,夏大人就已经上奏,但………” “那时候,太后碍于丰春属地不好处置,特让臣不必理会,静观其变。”
盛少青:…………… 先帝驾崩没多久?那时候……这个太后好像还不是她吧??? 盛少青只好磕磕绊绊的为自己的“失忆”寻找理由,纪文宣却十分体贴道,“太后庶务缠身,一时忘了并不以为怪,只是……臣不知太后为何忽然又不担心这会伤到清河王府的面子,要秉雷霆之势而下了?”
“这个……那个……我…” 盛少青却听纪文宣接着说,“不过,无论如何,太后能下这个决心,属实不易,所以……” 纪文宣的话语到此戛然而止,仿佛是在暗示着盛少青接话一样,盛少青还在分析为何纪文宣这么反常,今天说的话总说一半,还跟打哑谜一般,于是就很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这“最为重要”的接话一环,一心期待着纪文宣公布正确答案。 纪文宣有些失望的挪开眼,盛少青忽然有一丝明白纪文宣的意思,轻声道,“所以,最好将他们一网打尽,不徇私情才是。”
纪文宣追问道,“既然不徇私情,那此前那些人………” “同理,按罪论处,若有人求情,按同党论罪。”
盛少青在此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在这个稍显破旧的县衙之中,在甚至有点漏风的屋顶之下,她盯着纪文宣面前跳跃的烛火问道,“纪丞相应该也明白,吾此前压下宫中那桩事的意思吧?”
纪文宣也透过摇晃的火光看着盛少青被光晕模糊的脸庞道,“臣自然明白。”
“李氏虽小,但地处江东,又同南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李凌江是李氏嫡支,如今也执掌着李氏,贸然动他,江东不稳不说,还可能会引来诸多世家侧目。”
大佬不愧是大佬,为她找的遮羞布也这般周全。 其实,她最初想要避开这个问题的最主要原因,其实是害怕。 有些人胆小,却不怕事。 有些人胆大,却很怕事。 而她,就属于后者。 就算她那时候已经成为太后,可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只想躺平摸鱼的盛少青。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都是她的问题,她太清楚她的分量,她怕她承担不了带来的后果。 “但!此等毒瘤不除,迟早危害朝廷,太后想来已经觉察李凌江有了不轨之心,才会让他远走禹州,但这种法子,治标不治本,一旦他在禹州有了反意,借着禹州近赫连的便利,他能做出什么,就不可估量了。”
盛少青犹豫道,“李凌江他……想来不敢吧?”
他只是担心自己会应验了预言梦,才想着灭了南景永绝后患,但……大凉是他的故土,他不至于会…… “不!他会!”
纪文宣斩钉截铁道,“此人心思诡谲,能想到借着李夫人偷盗就可知他绝非用寻常手段的人。”
“更何况,他已然借着胡御史试探到底是谁打压了他,不许他入兵部,想来他此刻正对太后恨得咬牙切齿吧。”
盛少青:……………… 早知道就不公开承认了(bushi)。 “胡御史的事也是他做的??”
纪文宣点了点头,“太后以为还有谁会比他自己更在意能否入兵部呢?”
“真是难为沈大人,还在挨家挨户的查问。”
纪文宣不无无奈的叹道。 盛少青:…………… “吾还是担心……” 盛少青的担心还没说完,纪文宣就接着道,“那太后为何不考虑效仿南景?”
盛少青:!!!!! 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嗷!! “南景改制阻力重重,究其根源是在于景明帝改的是礼,而非制。”
“废除繁文缛节和寒门选拔并行而下,最终只有前者真正的在南景推广开来。而这,就是明帝最为头疼的阻力根源。”
盛少青想想也是,从寒门选官或许还能让那些官员接受,可让他们改变从小就形成的礼法习惯,那可真是从一开始就选了……极难模式啊! 纪文宣继续分析道,“其实,南景如今的境况也是可以预见的。”
“明帝出身卑贱,从前不过一编草鞋为生的贱民,还因为常常赌博欠钱不还被打,若非有一年冬日王谧在一群混混手中救了他,哪里还会有如今的南景?”
盛少青吃惊的抽了口气,当初崔筠怎么没讲这茬? “因而,明帝天生对除了王氏之外的世家没有好感。更何况,王皇后下嫁给明帝之前,就有不少人反对世家同庶民出身的明帝联姻,明帝为帝之后,有此一举也就不足为怪了。”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这些世家管天管地管到人家娶媳妇的头上了,明帝讨厌他们也…也就好像没那么难以理解了。 “但当初锦朝国破之时,大多世家都已经南迁去了建康城,明帝此举,无异于孤身向所有世家宣战。”
盛少青闻之也暗暗叹道,怪不得人家刘子瞻能咸鱼翻身,从小小庶民一路开挂飙到帝王,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呢,而自己咸鱼翻身,依旧还是个咸鱼。 刘子瞻真是孤勇者呐! “因而,臣说南景改制改的不是制,而是礼。此举或许有效,但太过激烈,稍有不慎引来的可能就是腥风血雨…饶是明帝这般金戈铁马戎马半生的铁血帝王,最近也是被朝堂上连连触柱而亡的言官逼得寝食难安。”
“不然,王谧又何须带着厚礼而来,又怎会这般轻易的就放了卫大人的长子归来?”
盛少青点头附和,看来她分析的一点儿不差,南景果真已经乱了套。 “那丞相为何又言要效仿南景?”
纪文宣此刻才露出笑意道,“南景乱虽乱,但我朝依旧可以取其精华,化而用之。”
“我们改制,而非改礼。”
眼前的烛火渐渐黯淡,而纪文宣浑浊的眼睛却渐渐清亮,“寒门选官,实乃创举,我朝若能实行,定能发挥其最大效用,而造福天下万民!”
盛少青也有些雀跃,这叫什么,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 “英雄不问出处,当年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为何如今不可?!”
纪文宣语气忽然急转而下,哀叹道,“先帝在时,同臣也曾有此一议,只可惜………” 盛少青知道纪文宣定是想说先帝英年早逝,也只好跟着叹了口气,真诚的为这位本能成就大业的亡夫惋惜。 只不过,盛少青没想到,当初林阳公主费劲的想要借着纪宝钏拉拢纪文宣未果,而今日,却是他主动站在了她的面前。 一阵穿堂风过,吹起盛少青鬓边的碎发,盛少青无暇顾及,只潦草的撇开这碍事的头发,一心盯着纪文宣等着他回答。 纪文宣缓了缓道,“南景最初效仿大夏旧制,由各乡县推举孝廉,以推举为准,考试为辅,最终由明帝拣选。”
“这个……真的有用么?”
纪文宣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道,“如今看来,仿佛没什么用处。就算明帝广谕天下,甚至勒令各州府推举,但推举出来的人大多良莠不齐,还闹出不少笑话来,让那些冷眼旁观的世家更是得意。”
“明帝自己也清楚,所谓布衣,也就根本没有机会被推举,所以……” “他也就是作个姿态罢了?”
纪文宣扯着嘴角笑了笑道,“明帝自己从前便是庶民,又如何不知庶民的难处……所以,他便又倾尽全力纠改礼法了。”
“难怪……”,盛少青叹道,“难怪他一心针对着礼法而去。”
“所以,臣想我朝绝不能重蹈覆辙,否则改制失败事小,为天下世家所轻,那才危险。”
“那……不如试试普及性统一考试?”
,盛少青试探问道,“分科而取举?”
纪文宣愣了愣,“太后如何知臣之所想?!”
纪文宣:!!!!! 太后早有此心意,为何不早早提及,还让他试探了这许久!!! 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臣昨日才读古籍,古时‘未有黜落,对策者皆被选’实在不妥,既然是选才,无才者为何不能黜落?”
“前些日子,太后为陛下择选伴读更是为臣开了眼界。”
“入围者一齐考试,不合格者不予授职,这才是选官之要义呐!”
盛少青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纪文宣标榜的对象,既惭愧又略有些得意道,“纪丞相果然眼观八路,又博古通今,真是……” 盛少青的溢美之词还没说两个,纪文宣连忙摆手推脱道,“臣岂敢当太后盛赞,臣也是…也……” 两人一起拍着对方的彩虹屁,直到盛少青词穷不语,两人才尴尬的相视一笑,最后只齐声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尔。”
“不过……”,盛少青还是没忍住疑惑问道,“纪丞相你……为何会想到也要改制呢?”
纪文宣有此一议绝对不是天马行空的突发奇想,仔细回想了今日他的种种异常,如今盛少青才有些回过味来,纪文宣原来早就想这样了。 可,原本纪文宣可以在这样一个位极人臣的位子上安稳到头,为何要在这为官生涯最后的时间里,重新动荡起来呢? 纪文宣笑了笑道,“臣,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无关身份地位,也无关时间早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