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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棚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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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月,天幕上只有稀疏的几粒星。  宵禁的时辰已然将至,街巷间灯火寥落,城府衙差敲着铜锣、提着棍棒,在几处热闹的坊市巡卫,驱离着本就不多的行人。  蓦地,一道飘絮般的身影出现在了某条暗巷,巷子两侧人家投下的烛光昏黄黯淡,一只素手闪电般探进烛影,险之又险地接住了一片掉落的瓦块,随后,那纤细的身影又如轻烟般掠上屋顶,将瓦块放回了原处。  掸了掸衣袖上沾着的浮灰,卫姝轻舒了一口气。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失手了。  方才路过一户人家时,她不小心踢翻了人家放在墙下的菜缸子,差点便惊动了人,所幸恰有只野犬夹着尾巴跑过来,却是替她担下了那家妇人的几声好骂。  以阿琪思的身手,断不该犯下这等江湖小蟊贼才会犯的错,可卫姝今晚却有些神思不属,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莲儿枯坐于黑暗里的身影。  不知何故,这身影让她想起了竹嬷嬷,想起了暮色中那个单薄枯瘦的身影。  一个是青葱年少、一个是华发苍颜,她们的脸不住地在卫姝的眼前交替、重合,时隐时现、挥之不去。  “活着……为何这样难呢?”

脚踩着参差不齐的瓦块,卫姝耳畔仿佛又响起了莲儿梦呓般的低语。  她今晚两度失手,皆在忆及此声之时。  活着,何以会如此艰难?  从前卫姝鲜少会想起这样的事。哪怕被梁王私兵追杀,流亡于诸国、惶惶于乡野,她也从不曾觉得活着艰难,反倒在那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迸发出强烈的执念,且在这执念之下蹈血踏骨、披荆斩棘,直至登上了最高处的那张宝座。  然而,此际已非昨,如今的她也早不是什么公主王后,于是,这再寻常不过的“活着”二字,于她而言,便也蕴了些别样的意味。  凝了凝神,卫姝伸手按向屋顶,丹田气劲流转,身形陡然拔高,如一只黑色的大鸟疾掠过数重屋顶,一个起落间,便已在数丈开外。  她正在去往金贵家的路上。  虽然并不曾向莲儿承诺些什么,也并没打算着要去帮忙,可一俟离开左帅府,卫姝的腿脚便像是生出了自个儿的主张,径自往北行去。  卫姝由是便知,这一遭她是必去的了。  习武者讲究身在意先、心神合一,如今念未动、身先行,此乃武者真意使然,更何况,《破风箭法》通篇修的也只得二字:  无悔。  箭出而无悔。  唯其无悔,方可念头通达;唯其通达,方可神意兼备。意至则境强、神完则气足,则化而为一、凝而成势。  待到箭法大成之时,一应草木、山川、天地、人心乃至于世间万物、人生百态,皆可为掌中弓、弦上箭,一箭离弦,可破万钧。  自然,卫姝如今远还没练到这个境界,且这境界到底能不能达至、存在与否,眼下亦难确证。然而,习武者的本性、江湖人的义气,却令得她本能地知晓,此行必不可少,否则心境有缺,再难圆满。  而这一路之上的失手,与武者或江湖皆无涉,唯涉卫姝之本心。  她是说过要救下莲儿,也允诺过要救下这些可怜的离奴,她也的确在身体力行地做着,且,事已将成,如今只差了最后一步。  可是,扪心自问,救人,当真是她的目的么?  难道她不是以救人为幌子,说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将苍生百姓摆上了台面,实际上却在精打细算着如何凭借此局狠狠地煞一煞金国的威风、振一振中原士气,再籍此表明自个儿实则并不比那些所谓的明君差?  她又何曾将这些活生生的人视作为人?某种程度而言,她不也与那些金人一样,将这些离奴作为筹码,以加重自个儿的分量?  为了出掉胸中那口恶气,为了拿掉后世加诸于身的“孽皇”、“侫幸”之号,她又何偿不是在利用着他们?  而她最终的目的,也无非是想要自证兼证人。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自己,以及她眼中的社稷江山。  可,什么又是江山?  垂拱庙堂那么些年,从隔帘听政、到执掌国玺,从如履薄冰、到独断乾纲,卫姝一直以为,她是懂得的,然而眼下她却又有点弄不太懂这两个字的含义了。  念头此起彼伏,脑中一片嘈杂喧嚣,卫姝奔行的速度却丝毫未减,且始终分出一丝心神来窥察周遭情形,倒也未再继续犯错,那纤秀的身形如风吹落花、似飘絮逐空,无声无息间穿城而过,只用了一刻不到的工夫,便已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北市羊头坊瓜篓巷。  那名叫金贵的男子,便住在此处。  这边城一隅,卫姝此前也曾来过。  初入白霜城时,她便曾在这里藏匿过一段时日,躲过了山庄数批杀手的追杀。  这地方比她住过的杂院更乱,盖因它就在离奴坊左近,紧挨在城墙根儿下,处处皆是胡乱搭就的窝棚茅屋,放眼望去,竟瞧不见一块砖瓦,只有横七竖八草搭的屋顶,地面上牛矢马溺遍地,粪水横流,风中时而飘来一股恶臭,令人不忍卒闻。  说这里是巷都是抬举它了,这其实就是一片棚户区,原先在大宋治下时,银城的这一块便也是穷人聚集之地,如今白霜城府衙更是疏于管理,这瓜篓巷便也越发地没了章法。  卫姝拣着能落脚的棚顶提气纵跃,须臾便到了地方。  诚如莲儿转述的那般,这金贵家所在之处,的确比旁处要干净些,门前的那条小水沟虽泛着腥臭,然水底映出稀疏的星光,沟畔春草离披、野花零落,偶有芳气飘转,倒也像个样子。  在离着金贵家五六丈远时,卫姝便已停步不前。  她听到屋中有人说话,更为离奇的是,那茅屋里居然还亮着灯,虽然烛火幽微,却也在这穷户陋巷醒目万分,几乎有些格格不入了。  穷人家哪有余钱费此烛火?眼盲之人又何需点灯?此外,独自在家的老婆子,又在与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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