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汾的赔礼相当有诚意。 不但隆重,还源源不断。 继第一次送来十二抬后,过了七日,又送来十八抬。 又过三日,又送来七抬。 …… “你这是赔礼呢?还是聘礼呢?”
钟楚楚忍不住来问。 陶汾面色一肃:“胡说什么!”
钟楚楚嗤笑:“我胡说?那你送什么七宝帐、八珍妆奁?云锦、蜀绣一车车地拉过去,听说还让人搜寻木料工匠?”
陶汾叹气:“你不知道吗?那韩氏和离的时候,把自己的嫁妆一并带走了,一点也没给顾五小姐留,太狠心了!”
钟楚楚愣了愣,笑弯了腰:“所以你这是给顾五送嫁妆?”
“不行吗?”
陶汾见她笑得厉害,争辩道,“当初我深陷牢狱,顾五小姐也为我奔走过。”
“行行行!”
钟楚楚边笑边点头,“只不过你是不是想太多了?人家好歹是顾家的女儿,就算韩氏没给她留,她上面尚有生父叔伯,兄弟姐妹十来个,还有东宫和燕国公府,能少她的嫁妆?”
“那也总是少一份。”
陶汾坚持能帮一点是一点。 钟楚楚看了他半会儿,笑:“你看你,这么关心顾五小姐,你俩又颇有渊源,不如——” 陶汾听了半句,就准备好了拒绝。 都想什么呢?他是那种别有企图的人吗? “——不如你就认她做个义妹吧?”
陶汾浑身一震,错愕看她:“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
“顾氏钟鸣鼎食之家——” “太子妃还叫你一声师兄呢!”
“顾五小姐不缺兄长,怎么会愿意——” “兄长又不嫌多,愿不愿意的,我去帮你问!”
陶汾噎了一下,道:“你是不是想占我便宜?平白长我一辈是不?”
“谁要占你便宜?”
钟楚楚翻了个白眼,“我这不是为你着想?要是做了人家兄长,添嫁妆就合情合理了,不然谁敢收你这么多贵重的礼?顾凌让我转告你呢!要是不把那些收回去,顾家就只能抬去东宫了!”
陶汾瞪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
钟楚楚笑眯眯说罢,一拍桌子,人便闪了出去。 “等等等等!”
陶汾忙冲出门。 自从不藏武功之后,钟姑娘就经常来去一阵风。 好在这回留了几分余地,在门口停下转身,等陶汾开口。 陶汾板着脸,不情不愿地说:“那我收回来一些……” …… 好端端的,自荐去做人家义兄,不奇怪吗? 陶汾觉得这事他做不出,情愿把送出的礼拿回来一点。 但二十几抬箱子摆满陶宅时,他看着又发愁。 这里面每一件都是他特意为顾五小姐搜罗的,他拿回来有什么用? …… “这些……给我?”
太子妃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
陶汾点头点得格外坚定,“这些都是今年新出的蜀锦,臣偶然得了一批,特来进献。”
太子殿下瞄了一眼:“太子妃不喜欢这种花色!”
陶汾:“嘿嘿!”
唐太子妃也笑了:“这是顾家退回来的吧?”
烟紫色云霞纹,分明是顾晴岚常用的纹样。 太子殿下脸色骤变:“顾家退回的物事,你拿来给太子妃?”
陶汾背脊一寒。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无妨,”太子妃拉了拉太子殿下的手,“你别吓到师兄,他就是想借我的手送去给顾五呢!”
陶汾老脸一红,低头装死。 太子冷哼一声,神色却是缓和了,只是语出不屑:“你若有意,当登门求娶,走这些弯路做什么?”
陶汾立即正色:“殿下慎言!臣对顾五小姐绝无亵渎之意,不过是怜她身世而已!”
太子殿下看他的目光更不屑了。 陶汾不以为然。 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就觊觎人家小姑娘,还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呢? “哦?”
太子妃笑了笑,“这批蜀锦,我先收下了。”
收下,就代表答应了。 陶汾高高兴兴地退下。 过了几天,又给太子妃“进献”了一批。 太子妃还是收下了。 又过几天,陶汾正在家里收拾第三批“贡品”时,收到了一封拜帖。 拜帖上字迹端秀,染了花汁的纸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令他莫名心跳加速。 因此见到拜帖的主人时,陶汾略微有些不自在:“五小姐有何指教?”
顾晴岚也有些不自在,微垂着头道:“陶郎美意,太子妃已尽数转达——” “她没说……什么吧?”
顾晴岚愣了愣:“说什么?”
陶汾摸了摸发烫的耳朵,摇头:“没什么……”没有添油加醋就好。 顾晴岚也没说什么,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近日确实有些变故,不过一切安好,劳陶郎惦记,不甚感激,几番心意,便愧受了,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声音也轻了一些,“这些都够了,不要再送了……” 陶汾一时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有点酸,又有点痒。 听到她说“不要再送”的瞬间,恨不得再送上七八十抬。 这姑娘,是不是有点过分招人疼了? 顾姑娘的话还没说完:“无端重礼,恐引人误会,我自是知道陶郎仁善侠义——” 陶汾忽地皱了下眉。 很多人说过他是好人,眼前的顾五小姐也说过几回。 但怎么这回听着这么不舒服呢? 他怎么就仁善了? …… 陶汾从小到大都是个豁达的性子,很少与人斗气较劲。 这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激起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性子。 越不让他送,他就越想送。 晨起,将出门送太子出征,忽见庭前菊开如雪,想送; 暮归,替太子妃收拾闻人书肆,偶然翻出几本书,想送; 雪刀霜剑中,险险救下被劫持的唐大小姐,入城时尚心有余悸,可不经意瞥见道旁一只蜷缩的狸奴时,还是顺手捞进怀里,想着养好了或许她会喜欢。 想是这样想着,但一件也没送出去。 毕竟人家姑娘都说别送了—— 想起那天顾晴岚的拒绝,陶汾还是有点心酸,狠狠揉了两把已经养得油光水亮的狸奴,抄起氅衣出门上朝去了。 京城前不久变过天了。 新帝登基,他作为东宫系出身,如今也算得上春风得意。 因此,同僚们战战兢兢推托不愿进宫城办事时,陶汾毫无压力地揽下了活。 出皇城,正由西向东往宫门走时,恰见一宫女引人迎面走来。 陶汾往宫女身后瞥了一眼,便站住了。 宽大的斗篷罩了那人一身,只露出小小的一张脸。 他一见那张脸,便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泉流般的喜悦,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要送进宫的录簿。 所以说,还是要做个好人,好人有好报呐! 他要是不主动揽下这差事,现在遇见顾五小姐的就是别人了! 但这份喜悦,在宫女及顾晴岚逐渐走近后就散了。 瘦了一大圈,眼睛乌蒙蒙,似夜晚的湖面笼了一层雾。 她也看到了陶汾。 脚步一滞,眼中似微风掠过,将雾气吹散,泛起些微涟漪。 陶汾忽然觉得自己心里也好似泛起了涟漪。 顾晴岚点头示意之后,就离开了。 陶汾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脑中交错闪过许多画面。 一会儿是方才她眼里的涟漪,一会儿是顾宅偶见时微红的眼圈,一会儿又是从前总是绷不住气急的模样…… 想了许久,忽然一叹。 还是伤心呢! 这可怎么办? …… 雪覆阶,梅映树。 陶汾猫着腰将自己藏好后,把怀里的狸奴朝着不远处盈盈而来的烟紫裙裾一丢。 那灰白相见的小东西机灵地窜了出去,引起一阵惊呼。 但很快,惊吓变成了惊喜:“是狸奴!”
“好可爱!”
“小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刚下过雪呢,冷不冷?”
“……” 陶汾仔细听着,却没听到顾晴岚的声音。 终于,一名侍女问:“五小姐,这狸奴可怜可爱的,不如领回家去养?”
“看它皮毛干净,或许是有主的。”
顾晴岚道。 陶汾一愣,懊恼。 应该出门前将狸奴抹层灰的。 可这样又会弄脏她的衣衫…… 正懊恼时,花树外忽然又响起一阵惊叫。 怎么了? 陶汾忙透过花枝树影去看,却只听得“喵呜”一声,随后一团小小灰影疾电般朝他扑过来。 陶汾忙张开双臂接住,再一抬头,就看到紫衣的少女隔花树相望,眼中满是意外。 “原来这狸奴真是有主啊!”
侍女笑。 陶汾摸着狸奴的毛,尴尬地笑了笑:“有主是有主,就是主人平日忙碌,没什么时间照顾它……” 这话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 她眼里再次泛起涟漪,踌躇了片刻,才不太确定地问:“你想将它送养吗?”
陶汾不知为何,脸有些热:“如果有人愿意养它的话……” 红梅映得她苍白面颊微霞:“要不……给我吧?”
陶汾眼睛一亮,顿时走出两步。 有侍女要上前接狸奴,却听顾晴岚道:“我来。”
她缓步走近,发鬓上的钗坠轻颤,朝他伸出双手。 手心莹白细腻,花瓣儿般美丽,手指微微蜷曲,羞涩可爱。 陶汾恍了下神,才急急忙忙将狸奴递过去。 交接时,她柔软的衣袖拂过他的手背。 从前鞠场救她时,几乎将整个人拢在怀里,可那时的感觉完全没有留下印象,陶汾只觉得此刻才是距离她最近的时候。 近得他浑身都不对劲。 狸奴终于到了她怀里,她往后退了半步。 “多谢。”
她低着头轻声道。 陶汾的心一下子飞了起来。 哦,她知道,知道他是特意送她的! 但紧接着,她又低声说了一句:“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陶汾: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