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华小学春季学期的家长会安排在四月中旬的周末，一般下午2点至3点会安排家长和学生做校园参观和游览，三点半各班班主任在教室组织召开家长会，充分体现校方不占用家长工作时间的诚意，不过这对叶知栀这样的苦命打工人就不友好了，好不容易盼来了周末，还要来学校加班做PPT，尽管楼下操场家长学生游校的声音吵吵嚷嚷，也唤不起她的十级瞌睡。那天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周景元的爸妈来参加小女儿的家长会，游校中途来办公室找叶知栀，据说是周景元被人打住院了。当时办公室还有其他人在，叶知栀只好将他们带到教师休息室。周景元的妈妈一开口情绪就异常崩溃，“知栀啊，你一定要帮帮景元啊，你可是她女朋友啊！”

这是什么情况？他爸爸接着说：“这小子跟女生相处没把握好分寸，被人家男朋友误会了，找了一拨混子堵着他打，这会儿人还在医院呢！”

叶知栀的第一反应是：这可不是误会。“叔叔阿姨，我这边应该帮不上什么忙，要不你们找那个女生谈谈？”

她试探性地问，周景元妈妈一听急了，一把拽住她的手，“知栀啊，这事儿只有你能帮他了，你知道阿姨的心里一直是属意你的，现在那姑娘的男朋友一口咬定是景元勾搭她女朋友，扬言下次还要打他，你看能不能出面澄清一下，说你才是景元的女朋友，帮着解释一下。”

“阿姨，这我真帮不了，何况我跟景元也没有正式确定关系，知道他有女朋友后，我们就见面讲清楚了，这您可以问他。涉及到人身伤害的，我建议还是尽快报警吧。”

叶知栀冷冷清清地摆出态度，她可不想趟这趟浑水。老两口愣怔半天说不出话，叶知栀从他们眼中读到了心虚，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外面和女人乱搞，只是瞒着她而已，这会儿又想来道德绑架她，以为她半推半就地就应了周景元女朋友这身份，如意算盘打得真响。整个下午，叶知栀的手都被周景元的妈妈抓红了，偏偏老太太哭哭闹闹，不依不饶地，吵得她脑瓜仁疼，正当叶知栀忧愁怎么才能委婉地打发他们离开，安娜老师如神兵天降，在门口喊了她一下：“叶老师，有家长找你。”

叶知栀感动地看了安娜一眼，毫不犹豫地起身道：“叔叔阿姨，今天家长会，我这边也挺忙的，就不留你们了。”

说罢，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了休息室。叶知栀以为安娜纯粹是为了给她解围，没想到她说楼下操场真有人找她。她小跑着下楼，看到谢廷琛站在校道旁的花带那里，脚下是绿色的方格地砖。他手握着手机，没有穿正装，一身黑色休闲服，里面是白色的打底，露出白皙干净的脖颈，只是那么闲散随意地站着，就显得分外优雅矜贵，在来来往往的家长中竟有一种卓然不群的味道……见她走过来，谢廷琛微微笑了下，倒是没有直接叫她，而是问：“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没有。”

叶知栀摇了摇头，十分注意地收敛好自己方才打量的目光，以免太过花痴。周景元的父母刚好从教学楼出来，离开时警惕地盯着叶知栀面前的年轻男人，叶知栀礼貌地跟他们再见，老夫妻依然三步一回头地看着谢廷琛，直至两人走远方才收回视线。叶知栀松了口气，见谢廷琛望向老夫妻的背影，眉宇间有淡淡地疑惑，她解释道：“他们是我朋友的父母，来找我帮点忙，但我无能为力。”

谢廷琛了然地点点头，笑问：“正好我帮你解围了？”

“嗯。”

她默认，问：“你回来了？”

问完一愣，觉得这话熟稔自然地有些暧昧，急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出差回来了？”

“来开家长会顺便拿雨伞。”

他说。叶知栀于是跑回办公室小心翼翼地把伞拿出来，“其实你说一声，一会开家长会我可以送到天天的教室给你，不用麻烦亲自来一趟。”

“不麻烦。”

谢廷琛表情很淡，头微微低了下，垂着眼直视她，正色道：“一定要像老师对待家长一样那么客气吗？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啊。”

“啊……”叶知栀心下怔然，不明白他话的意思。谢廷琛薄唇微弯，温柔一笑，耐心地帮她回忆，“不记得了？以前在五柳巷的胡同。我还帮你辅导过功课。”

他用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大概这么高？才读小学。”

久远的记忆忽然涌来，叶知栀有些不好意思，“嗯……现在记起来啦。”

其实她还是记得的，只是怕他已经忘记罢了。人人都知道五柳巷的小胡同有一个全省第一的学霸，那时候的她学习差的一塌糊涂，为了在期中考试赢叶佳琪，她屁颠屁颠的跟在那个传闻中的学霸哥哥背后，缠着让他辅导数学。没想到过去那么久了，谢廷琛还能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谢廷琛不知道叶知栀是否真的想起来，没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反复，转而问她 “今天好像有学校游园会，能陪我逛逛吗？还是你回办公室还要忙？”

“当然可以，按照学校的安排，我今天也是要负责带家长参观一下学校的配套设施的。”

叶知栀答应得很干脆，接着从口袋里拿出红色的袖章戴在手臂上，上面写着“执勤教师”四个字。“走吧。”

叶知栀眼睛亮亮地看向他，两人沿着校道一路走过学校的实验室、荣誉长廊、各个体育场馆，每到一个地方，叶知栀都会跟谢廷琛做相应的介绍。谢廷琛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好笑，“没想到你会成为一名老师。”

“怎么，怕我误人子弟啊。”

有了方才的一番“叙旧”，叶知栀明显放松了下来，说话也连带着俏皮了，“你放心哦，天天不是我班级的学生。”

谢廷琛笑笑，绅士地抬手将挡在叶知栀眼前的柳条拂起来，“如果没有见过你当老师的样子，我大概会难以想象，毕竟你小时候还挺顽皮的。”

他不留情地拆穿她，叶知栀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根线搭错了，居然在他说这话时感受到了一丝宠溺。谢廷琛见她低垂着脸，以为自己的话让她不好意思了，转而安慰道：“不过现在是一个好老师了。”

叶知栀尴尬地挠了挠头。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谢廷琛跟他了解了一年级现在的教学进度，并提出来能不能请她帮忙推荐一个辅导老师给天天，毕竟邹天天一连请了一礼拜的假，功课是拉下不少。叶知栀向他介绍了学校的晚托辅导，由学校食堂负责学生的晚餐，时间从7点到9点，主要针对那些想要课后加强或者家长工作比较忙，不能按时接放学的学生。那天和谢廷琛分开后，叶知栀后知后觉地想，也许他并不是想参观学校，重点是关心儿子的功课吧，她自己还挺异想天开，以为对方是约她叙旧。开家长会忙来忙去一下午，好不容易结束了叶知栀想回宿舍睡觉，叶老太打电话叫她回家吃饭。刚回到家，就听到妈妈张静秋在跟叶老太说，“妈，周家那个男孩真的是人品不行，听说行为不检点都被别人男朋友打到医院去了，知栀是不能再跟他接触下去了。”

叶知栀新奇，张静秋难得在婆婆面前维护了她一下。“我早都知道了。”

叶老太扬了扬手，不耐烦道，“真是这样的是不能再相处了，别到时候闹出点什么不够咱叶家丢人的。”

果然，叶家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叶知栀心下冷笑，从玄关走到客厅。“你回来得正好。”

叶老太一把叫住她，大度道：“周家那个是真的不是东西，我也不勉强你跟他接触了。”

接着又说，“以前跟咱们一起住在五柳胡同的乔老师家有个孙子，约个时间你抽空见见。”

叶知栀抬头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她的无缝衔接，就这么急于把她嫁出去吗？“奶奶，我不过才25岁，你就这么急着把我赶出去？！”

叶知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她没有注意到因为恼怒和为自己不平，她的声音都是抖的。张静秋察觉到女儿情绪的变化，急忙走到身边安抚她，试图稳住她。叶知栀没有理会张静秋，冷声道：“托您的福，我现在工作还算稳定，能独立养活自己，您要嫌我碍眼，我搬出去就是。能请您别老是费尽心思帮我安排相亲吗？！”

“反了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叶知栀没有理会她的怒吼，回房甩上了房门。一直待到晚上都没有出来，期间张静秋来叫她吃晚饭，她没理，捱到晚上八点肚子饿得实在不行，她决定出去找点吃的。刚打开房门，就撞上了叶佳琪，一身裸色和式睡裙，披散着长发，真有种病娇千金的感觉。“哟，这是准备搬出去了？”

叶佳琪不放过任何嘲讽她的机会，捡着她傍晚跟叶老太争执的话挖苦她。叶知栀语气平和：“怎么？你舍不得啊，这么关心？”

叶佳琪不怒反笑，幽然开口：“你不知道吧，和乔老师家的外孙相亲，人家指名是想让我去的，是我不愿意奶奶才找的你。”

叶知栀失笑，觉得讽刺极了，“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你啊……把机会让给了我。”

“别……”叶佳琪举起一根手指，在她面前做作的摇了摇，亮色的美甲显得格外晃眼，“从小到大，我剩下的才是你的，你觉得凭我们的关系，凭奶奶对你的态度，能把什么好东西剩给你？”

叶知栀脸色有点难看，这些落在叶佳琪眼中分外爽快，她接着说：“听说是个搞点小买卖的小老板，三十多岁了还没找到女朋友，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你也得去见啊，毕竟奶奶答应了别人，她老人家可是很要面子的。”

自那天晚上后，叶知栀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一直住学校宿舍，打她和母亲进了叶家，她受到的不公平对待和侮辱何止二三，但她一直都很能忍耐，不知道为什么这回就有些忍不住了，大概是累了吧。就这样，相亲的事因为她的不配合暂时搁置了。这天叶知栀在办公室加班批改作业，快八点多接到母亲张静秋的电话，给她做思想工作，无非就是答应了人家不能反悔，见见面而已也不会少块肉这些话。叶知栀估摸着是叶老太给她施压了。“妈，你到底有没有自尊心啊？你考虑过我吗？！叶佳琪扔的我就得接着，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吗？”

母亲张静秋在电话那头默了几秒，弱声道：“那有什么办法，你奶奶事先答应好别人的了，她跟乔老师是故交，你就配合见一面，别让她难做啊……”叶知栀有些烦躁地甩了下红笔，觉得她妈妈愚孝得实在有些过分了，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小三，欠叶家的，生活得谨小慎微，打理家事照顾长辈什么都大包大揽，没落到一声好，连带着她也抬不起头。“你就去见一面吧……”见叶知栀说不通，电话那头传来抽泣声，“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可以搬出去住，我还要在叶家和你奶奶一起生活的呀……”叶知栀头疼地揉了揉眉骨，无奈妥协，对于张静秋，她一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恨又心疼。五月的川华小学夜晚多了许多在操场跑步的人，叶知栀从办公室出来，漫无目的地闲逛，心里乱得很。“叶老师！”

一声稚嫩的童声从身后传来，叶知栀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熟悉的黑色帕拉梅拉打着双闪缓缓停靠在她身边，邹天天趴着车窗玻璃，可爱的小脸探出窗来跟她打招呼，“叶老师晚上好！”

叶知栀调整了下心情，嘴角轻扯出微笑，“你好啊天天，好久不见。刚上晚托结束吗？”

自从那天家长会以后，谢廷琛就从善如流地给邹天天安排了晚托，故而小家伙晚上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苦不堪言。邹天天嗯了声，忽闪着大眼睛注视着她，小大人一样道：“叶老师，你心情不好，我都看出来了。”

叶知栀促狭地摸摸脸，不好意思地认真问：“有那么明显吗？”

话一出，车内一道颀长的身影侧过来，叶知栀这才看到坐于阴影处的谢廷琛，男人抬眸看向她，原本清淡散漫的神情划过一丝惊讶，关切问她：“还没下班吗？”

“哦……加了会儿班，准备回宿舍。”

叶知栀解释道，注意到他的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电话会议的画面还在进行着，意识到不好多加打扰，向他们摆手再见，继续朝宿舍方向走去。叶知栀走着，几缕雨丝飘到她脸上，在地上落成一圈一圈的小斑点，仿佛为了烘托她的心情一般，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突如其来的雨打了操场上的人一个措手不急，周围都是步履匆匆来来往往忙着避雨的人，叶知栀的衣服有点湿了，索性自暴自弃地缓缓走着，也不管雨越下越大了。“再淋下去就要感冒了。”

头顶传来一道低沉好听的声音，在雨雾迷蒙的夜里异常温柔。叶知栀有些恍惚的抬头，谢廷琛清俊的脸出现在眼前，他撑着的伞向她的位置倾斜，垂眸注视她的目光有着明显的担心。叶知栀有些感动，“你怎么还没有回去？”

“心情不好？”

谢廷琛淡淡地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特意放缓了步伐迁就她，一起并排在雨中走着。“有点。”

叶知栀叹息一声，老实承认。“是工作吗？还是感情？”

叶知栀有些懵了，不明白一个开豪车的大老板怎么有闲情来八卦她的事，难道仅仅因为她小时候曾经找他辅导过功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想到这里，叶知栀心里划过一丝暖流，也想一吐为快，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跟人家动辄上千万的大单子比，都不值一提吧。她落寞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些家务事。”

谢廷琛怔了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掩在伞下晦暗不明，过了几秒无奈笑道，“那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他的声音在雨中如雾般漂浮，带着微轻的喟叹。在处理家庭关系方面，他有什么资格为他人开解呢？“没关系啦，也没什么。”

叶知栀以为他是真的遗憾，反过来安慰他。“世上的家庭有千千万种，也许有的人生下来就要学会如何与有缺陷的家庭相处。”

谢廷琛望着雨雾如丝的夜，声音宁静淡然。叶知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谢廷琛侧头看向她，眸底流光溢转，神态认真，“可能我没能安慰到你，但可以和你共情。”

那天晚上，谢廷琛一直送她到宿舍楼下，躺在床上的叶知栀翻来覆去，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那句“和你共情”，原本难过沉重的心情因为这句话忽然轻减不少。她没想到，时隔多年两个只有浅薄交情的人，能在一个雨夜里产生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