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已经很少了,桑小雨蹬着三轮车,和车上的儿子快快乐乐地说着话。 儿子忽然问:“妈,我爸到底干什么去了?我姥说他跑了,不要你和我了,是真的吗?他为什么跑,犯错了吗?”
儿子一天天大了,他想知道更多他疑惑的事。 几个月来,桑小雨脑子里想的都是借钱还债的事,从来没认真和儿子说过他父亲的事,小小年纪已经知道,想在母亲这里求证姥姥说话的准确性。 桑小雨贴心地问:“你是不是想爸爸了?”
小宇点头:“嗯,爸爸最疼我了。”
桑小雨有些黯然掩饰着说:“你爸爸没跑,也没不要我们娘俩,他是出去借钱去了,等借了钱就会回来的。”
儿子轻松下来,又问:“那要是我们把钱还上呢?他会不会就回来了?”
桑小雨一本正经地说:“当然了,儿子,你放心,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儿子拍拍自己的胸脯说:“妈,你放心吧,我就快长大了,到时候我帮你还钱。”
桑小雨快乐地看着儿子,说:“对,儿子长大了,也帮妈妈,咱们‘愚公移山’。”
“爸爸为什么就不跟我们一起吃苦赚钱呢?害得我姥姥天天骂他,我都不想听了。”
子侨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 桑小雨想了又想说:“子侨,妈妈这么跟你说,爸爸的做法是有些不对,但欠了这么多的钱,他也一时挣不来,如果不到外地去,像妈妈一样,这钱要好些时候才能还上。 爸爸是去挣大钱去了,但你姥姥不信,子侨你信妈说的话,他赚了大钱一定会回来的。”
子侨终于相信了妈妈的话,高兴地说:“妈,我就说我爸不是姥姥说的那样的人,他对我可好了,他拿着大钱回来的时候,姥姥就信他了。”
桑小雨说:“对,我们一起等这个时候,会很快地。”
一路之上,母子俩一问一答很是和谐。 到了婆婆家楼下,子侨要和妈妈一起上楼,桑小雨说什么也不去,说姥姥是需要人陪的。 子侨到底还是个孩子,拿着两瓶调料高高兴兴地跑了上去,桑小雨一再叮嘱他,不要把瓶子打了。 程子侨的小脸一会儿就在楼上的窗口出现了。 婆婆也在窗前喊她等一会儿,说有东西给她拿。 下楼的是小姑子程伟婷。 桑小雨跟她关系最好,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小姑子到现在还没结婚,她手里拿了两个大大的方便袋下来了,里面都是过年的东西。 桑小雨客气地说:“家里都挺好的,不用这些的。”
程伟婷说:“还编,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和我们家人还说谎?不是要把自己说得很惨吗?然后……” 桑小雨打住她说:“我可没这个想法。”
程伟婷说:“要是没这个想法,就乖乖地把东西拿好。”
桑小雨接过东西放在车子上,问:“有没有男朋友了?我现在好久没跟你联系了,连这类事也都不知道了。”
程伟婷笑着说:“处了一个,特别的满意,估计年后就要结婚了。”
桑小雨大吃一惊说:“真的吗?这才几个月就要结婚了?”
程伟婷说:“就是太满意了,还等什么?我也不小了。”
桑小雨为难地说:“你的钱……” 程伟婷立刻说:“嫂子,你就别提钱的事了,那是我们家该你的,我们家的钱,你要是有了,就给我爸妈些,我和姐姐都说好了,一分也不要了。”
桑小雨挺感动地看了一眼她说:“钱不还,礼也是要随的了。”
程伟婷说:“你的免了,但你人必须到。”
桑小雨答应了。 问男人是做什么的? 程伟婷说是一家公司的技术骨干。 桑小雨说这样她就放心了,搞技术的人本分。 桑小雨说自己要走了,家里只有母亲。 程伟婷拉住她,又掏出一把钱硬塞给桑小雨。 桑小雨说不要。 程伟婷说不是我给你的,是爸妈。 桑小雨说那我就更不要了。 程伟婷说:“嫂子,你是真的好,要是别人还不天天往我家跑要钱呀?但你不是,你越这样,我们越觉得欠你太多,这钱你一定要拿着,我们家比原来好了很多了。”
桑小雨没明白。 程伟婷说:“还不是因为我,我未婚夫家条件特别好。”
桑小雨乐了,说:“这样太好了。”
于是看也没看地收了钱。 “我哥没有一点消息吗?大过年的,他一个人怎么吃得消呢。”
程伟婷忧伤地说。 桑小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指望从你们这里探听点消息呢,唉……” 桑小雨不想再呆了,告别了小姑子。 蹬车行驶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鞭炮声开始轮番炸响。 市郊的鞭炮有点像电影里的战场,声音密不透风,而城市里的爆竹,则像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桑小雨突然想起去年春节,一家人的欢乐景象不禁黯然神伤。 程伟泽基本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公公婆婆什么事都以他为主,两个姐妹更是对他唯命是从,而他最在意的则是桑小雨。 在公公婆婆家,桑小雨是愿意帮厨的。 头几年,程伟泽为了表现自己找了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愿意看到桑小雨在厨房里忙乎,也愿意给她打下手,夫妻俩在人前永远是甜蜜的一对恋人。 后来,程伟泽就不干了。 什么也不让桑小雨干。 连刷碗收拾桌子这样的活儿也不让干了,两个姐妹特别的有意见,而婆婆总是息事宁人说自己干。 程伟泽背后对桑小雨说:“我就心疼我老婆。”
桑小雨说要疼自己的母亲。 程伟泽说你要是不让她干,她还不跟你翻脸? 桑小雨的婆婆是世界上最好的婆婆,这是桑小雨一止一次对程伟泽说的话,很少找家人的毛病,家里人不管谁有事,她都第一个站出来帮。 桑小雨回到自己娘家的时候,不让母亲伸一手。 她说自己到了应该孝敬母亲的时候了。 母亲当然高兴了,还一个劲地问在婆婆家也是如此吗? 桑小雨不说话,她知道,要是说她什么都干的话,母亲是会心疼的。 程伟泽于是夸张地说桑小雨连指头都不用动一下,母亲这才高兴得合不拢嘴,私下却说桑小雨,说她什么也不干太不像话了。 桑小雨不知道母亲到底是怎样的,反正好坏都让她说了。 桑小雨夜晚的时候,其实她会时常想起程伟泽,也担心他的生活。 过年了,自己就算再难,还有亲人在身边,他呢? 桑小雨不敢再想了,她面对的生活就如同这天气一样,凛冽而寒冷。 风呼呼地吟啸,像海水的潮音;要变天了。 桑小雨推着车子,走在节日里的大街上,残留在天上的晚霞,花瓣似的纷纷蔫萎匆匆凋零,太阳沉落下去,寒风正浓。 婆婆家前面就是一条商业街,霓虹的灯光从店铺涌来,拖出一弧迷蒙飘荡使人窒息的光带。 桑小雨推着三轮车缓缓向前,向前。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机器人,白天忙碌,夜晚熬受孤寂漫长的冬夜。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迎面一个男人骑车从她面前一闪而过,高高的身影,挺拔的身姿,这人怎么这么熟悉,是程伟泽! 真的是程伟泽。 桑小雨慌了,她急忙转身追赶上去,男人的背影越来越近,越近越像程伟泽。 桑小雨心中一阵狂喜,没错,一定是他!过年了,他一定是回婆婆家,她鼻子一酸伤心地喊了一句,“伟泽,是你吗?”
桑小雨骑车猛追,近了,慌得她车子都刹不稳,差点撞到男人的身上。 男人一回头,看着神情古怪的桑小雨,低声说了一句,“神经病呀你!”
桑小雨发现男人根本就不是程伟泽,她认错人了。 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看花眼了。”
男人翻着白眼走远了,桑小雨双腿一软,再也蹬不动了。 桑小雨的美妙期待被他一转身给撕得粉碎,她感到一股冰凉的风垂直地从头穿到脚,那是痛彻心扉的凉。 她推着车子,茫然无头绪地行走着,她忽然感觉脸上有丝丝的凉意。 她用手一擦竟然又下雪了,她不知道脸上流淌的是融化的雪水还是自己的泪水。 眼前稀稀拉拉随风飘舞的雪花在眼前慢慢飞舞起来,像她杂乱无章的生活。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和好面,正在剁馅。她急忙套上围裙,让母亲休息去。 母亲带着怨气说:“除了这点活,还有可干的事吗?”
母亲在她愁苦的时候,总是想法激励她。 一旦看她平稳下来,也会带出些许抱怨,尤其是她去的竟然是婆婆家,还顺走了两瓶调料,话里话外气不顺畅,她习惯了也没理会。 她先拿出婆婆给的钱,在母亲的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动作有些变形地查着钱。婆婆拿了一千,桑小雨心里一暖。 “妈,我们有一千元了,这下你和子侨的生活费用有了指望。”
她想说还钱,一想,还是把决定权让给母亲吧。 母亲走了过来,拿过钱数也没数就揣进怀里,还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看母亲脸色依然凝重,桑小雨就又翻开婆婆带给自己的东西。 她夸张地喊叫着,“哟,整只鸡耶!”
一会儿又喊:“这么大的大鱼呀!还有猪手哟!”
母亲没心思听她说话,转身进了里屋。 桑小雨像一个优秀的演员,正在舞台上卖力地演出,猛然之间台下的观众走光了,她的表演也只好戛然而止。 手头的活差不多干完了,正想把婆婆拿的鱼肉也炖上时,母亲一掀门帘说,“那些别动了,留着子侨回来吃。”
桑小雨吐了吐舌头,赶紧把东西放好。她知道老人心里最挂念还是她儿子。 大年三十,她们什么菜也没准备,连给小宇买的唯一一瓶饮料也被母亲没收了。 她们只能吃饺子了。 娘俩坐在炕上面和好了,馅也拌得了。 正要包的时候,听门口有杂乱的脚步声,两人一时紧张起来。还差两千没还上,是不是白姨几个人上来要债了。 从窗户望出去,看不太真切,窗户上为了保暖已经钉上塑料布。 桑小雨赶忙从炕上下来,一看左邻右舍的人来了七、八个,她的心“突、突”跳着。 桑小雨想,自己的心脏早晚要出问题,这一天突突的。 她们手里都拿着东西,桑小雨的心放了下来。 她正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只见那个白姨先开了口说, “大过年的,一想你家就不好过,你们也不用做什么了,我们几家凑了凑给你送来了。”
每人手里端着碗和盘子,里面盛着有:鸡、鱼、青菜和水果。 桑小雨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给每个进屋的人鞠躬敬礼,一迭声地说着“过年好!过年好!谢谢,谢谢!”
几个人看她们只有饺子,眼光对了一下,同时把碗盘放下就走了。 桑小雨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见了她们就凶神恶煞一般的邻居,在这种时刻却以这样的方式现身……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程伟泽回来了,穿的还是走的时候帅气的西装。 他神气活现地拎着一个电影里常见的黑色皮包。 桑小雨问他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程伟泽说,还不是借钱去了,整整三十四万呀。小雨,这下好了,你看! 说着就把皮箱打开,可是皮箱里什么都没有。 程伟泽不相信地把皮箱反复翻看着,嘴里说,不对呀,不对呀!明明是三十四万呀,怎么没了呢?不行,我还得走! 桑小雨急忙拉住他的衣袖说,“伟泽,你别走,你千万别再走了,我已经还了六千了,剩下的三十多万,我们一起还清,求求你千万别走!”
程伟泽不顾桑小雨的哀求,转身就出了门。 桑小雨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大喊道:“伟泽呀,你别走呀,别走伟泽!”
桑小雨就是在这样的喊叫声中惊醒的,她起身看母亲还在熟睡,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了下来,窗外的夜晚却明亮起来。 除了她家,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