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秦昭趴在桌子上,双目无神,灵魂升天。 仿佛她早已脱离了世俗的欲望追求,生死福祸皆是虚妄,人世间再也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 秦魏两国挨得如此近,为何文字语言偏要向两个方向走?五百年前都还是一家人呢,咋还要说两家话? 不,还不止两家——同一个周天子,七个诸侯国呢。 一边神游吐魂、一边心中吐槽的秦昭是彻底麻了。她的脑子真的被两套语言体系整崩溃了。 那么多年的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985、211有什么用啊,穿越过来立马高知变文盲。 如果可以,秦昭愿意拿所有的文凭来换战国语言的拓展补丁包。 她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 记忆力和行动力都是手段,绝非外挂,不可能让她“叮——”就学会新知识。 见秦昭几乎累趴,孙膑有些于心不忍,提起袖子要擦去她脸边的水字。 “今日至此如何,昭?”
“唔……不要。”
秦昭捉住了孙膑的手,阻止他擦去令她难受的源头。水字还在桌面上闪光,她严厉的神光慢慢回来。 努力往脑中塞东西是有用的。至少现在,他们之间简单的对话已不需要依托写字进行了。 “再看看……至少把这些全记完。”
秦昭放开孙膑的手。她挣扎坐起,对着秦魏两国的文字开口练习发音。 继大脑之后,舌头和喉咙是二三号被迫害的对象。 语言在使用中学习是最快的。 如果不是碍于身份,秦昭真想狠心把自个儿扔在大梁的街巷里,贴近真实的语言环境,想必事半功倍。 奈何她是黑户,还带着一位“逃犯”。 孙膑手把手教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旦说不标准,成年人的脸皮某些时候还是很薄的。 起先,多次纠正发音让秦昭脸红耳热过多次。渐渐地,被热浪涤荡的她已经安如磐石了。 反正孙膑永远不会笑她,教授也非常耐心细致。 为了知识不丢人。 “我陪你。”
孙膑不再规劝,安静坐在一旁,听秦昭旁若无人地诵读练习。 其实一开始,孙膑不太看好秦昭的学习要求,甚至觉得有些好高骛远。 即使是心智成熟的成人,绝无可能半日内习得上百个陌生的字词,但秦昭就是这样创造了奇迹。 ——以超负荷耗费心神为代价。 目标明确、毅力坚韧的聪明学生,没有哪位师长会不喜欢。 少女沉浸在默记与诵读里。 青年侧目看她,越过时间,仿佛见到曾经伏案夜读兵书的自己。 …… 在太阳落山之前,秦昭的胃终于发出抗议。 顶着昏沉发胀的头,厨房到没有被她走神烧掉,晡食正常地做出来端上案几。 尤其值得幸福的是三枚小小的煎蛋,不仅没有因油盐不足破坏风味,蛋白的细腻鲜嫩和蛋黄的软糯鲜香,反而瞬间顺着味蕾直接安抚了身心。 不夸张的说,秦昭差点因为一口煎蛋红了眼眶。 好的食物果然是最好的安慰剂。 秦昭觉得自己好了,甚至还能再战一百词。 豆里三枚煎蛋,两人各夹一枚,盛器中还余一。 秦昭满足地消灭掉荷包蛋,抬眼一瞧,孙膑专注于碗中的豆羹,丝毫没有再多添辅菜意思。 她放下碗和匕,把盛蛋的豆轻轻往他那边推了一寸。 “先生,吃。”
庆幸今日的学习效果显著,至少在餐桌上,秦昭能开口说话,不用再写字了。 孙膑单手扣着碗,摇摇头,唇角微勾,将豆又推近她那一寸。 “昭,你吃。”
少女不依,她怎么能抢病患的营养品呢。 豆又被推过去。 “快吃,养身体。”
亲眼见她眉目间挥散不去的疲态,坚持自己的判断。 豆再次被推回来。 “昭吃,养……脑?”
“哈?”
秦昭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劳累,耳朵出现幻觉。 孙膑的笑淡若流云。 “确认下……先生,你没有在‘双关’骂我吧?”
“怎会。昭如此待我,膑断然不敢说一句重话。”
见他眼中一片真诚,秦昭努努嘴,回避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 豆又往前进一寸,这次她没松开手。 “姑、姑且信你。”
“膑之心,日月可鉴。”
秦昭双手护住豆,坚决不让他在推托了。 孙膑见她态度坚决,叹气放下碗。 “昭,张嘴。”
他吐词很轻,却特意用上了教习时的语气。 她一秒梦回到午后在案几上苦学的情景,下意识听从他的指示。 孙膑用筷子刺破豆中的煎蛋,一分为二。 迅速挑起前刺,指尖一松一收,滑嫩的蛋便精准地落在她唇齿中。 秦昭惊愕地看向他。 “昭,煎蛋而已。”
只是小小的煎蛋而已,于我多它不多,少它不少。 既然你不接受赠予,那便与我同食。 孙膑提筷捡起剩下那一半,抬到嘴边,语笑晏晏:“如此,你我皆有,甚好。”
她的魂都快飞了。 秦昭小朋友三岁以后就没让人喂过饭菜,重病卧床都没有过的那种。 只是吃个煎蛋而已啊,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 秦昭当即决定,以后在和孙膑吃饭,必须提前把他该吃的盛他碗里,堆满。 ——坚决不要再给他送回来的机会了。 …… 吃饱喝足,天色转暗。 战国时代的普通人没有过多的娱乐,既无夜市可逛,甚至连油灯都没得点。 城中宵禁戒严不说,丝竹歌舞、宴飨达旦那是王公贵族才配享有的特权。 简而言之,秦昭和孙膑在晡食过后,打水清洁完自身后,就该闭眼休息了。 日出而坐,日落而息,没有灯火把黑夜变成白天的日子里,这是大多数人生存遵循的规律。 秦昭检查了下孙膑膝盖上伤口情况,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她心间释然。 对医生来说,孙膑真的是极其配合的病患。 他的忍耐力极高,或许是察觉到秦昭缺工具少药,为了不给她添麻烦,孙膑一整天都维持着坐姿,没有任性搬动自己的腿。 直到秦昭撤下案几扶他躺下,孙膑这才借力稍稍舒缓压迫供血的酸麻部位。 秦昭突有所觉:对一个下肢不再能随意动弹的病患,或许她要把肢体按摩也加入康复计划里。 等孙膑伤口彻底愈合好了,自己挪动下肢时,别出现肌肉萎缩之类的征兆。 伸伸懒腰,秦昭去衣物柜子里翻找,准备今晚入乡随俗打地铺到天亮。 还是孙膑提醒她的,让她去取“寝衣”快些休息。寝衣不是睡觉穿的衣服,而是指被子,特指盖在身上的被子。 取出寝衣暂放到床上,秦昭把卧室里所有的柜子都打开找过,没有看到多余的垫被。 她有些绝望地望着孙膑身下那床被子——它大概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床用来打地铺的垫被了。 秦昭纠结地站在床前,想着把所有柜子推到,和案几拼在一起凑合一晚上的可行性有多大…… 可行个球啊,院子里咋没种棵树呢?她去树上睡一晚也比睡柜子强吧——不,柜子还是好一点,不用担心睡着从高处掉下来。 “昭,怎么了?”
“先生,我大概无处可睡了。”
孙膑撑着手侧支,半起身子,垂下的黑发在床上蜿蜒成溪。 他见秦昭不再多言,身边的寝衣也只有一件,便知屋中再无多余寝具。 怔愣片刻,取舍并没那么困难。 孙膑向秦昭招手,见人过来俯下身子听他说话,轻拽她的手让她倒向自己。 正如他所料那般,秦昭被惊到,双手就撑在他的脸侧,刹住身没有碰到他。 有一丝丝疼痛……孙膑猜想,自己的头发大概断了几根。 “挪动我—— “昭不必犹豫,亦可卧床休息。 “请昭信我,膑非多口多舌之辈,此等残躯,亦不能行欺人清白之事。”
他怕这些长句超出她理解的范围,又拾起她的一只手,在她手心里不带半点轻佻地写下全部的字词。 “昭可与我划线而眠,若膑过界,任由昭处置。”
秦昭脑子轰地炸了。 ——对着这样的人,她一点拒绝的话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