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还是个孩子,他们知道的应当比你多。”
“他们是谁?”
“那些成人。”
“为什么他们知道的事更多?”
“毕竟活的时间更久了些,不对吗?”
“你应该记得,利尔顿街上的每个人都记不住上一刻的自己,他们要与过去的自己搏斗,争夺踏入明天的权利。”
“我是该记住这件事。”
“所以没什么用了,不对吗?”
“或许是没用了。”
“他们只有这一刻的记忆,过往的一切都埋葬在岁月的废墟里,漫长的时间给他们带来的只有身体上的痕迹,这双手巧妙地避开了人们的思想,那地方还是崭新的,没人涉足,谁也打不开门,这是扇没有钥匙的门,连通着一间实心的房屋。”
“所以呢,你有什么不同?”
“我从没忘记过任何事,从出生到现在,每件事都躺在我的脑袋里,我为它们准备了质量最好的摇篮,谁也吵不醒它们。”
“还要记得放摇篮曲。”
“我一直在放摇篮曲。”
“所以你的年纪是最小的,但记住的事却是最多的?”
“其实也不算多,只不过他们把自己忘光了。”
“所以你才是这儿唯一的大人?”
“不一定,或许是吧。”
“你想告诉我什么?”
贝若纳坐在脱落的树皮上,用脚踩掉下来的树叶,“你想告诉我什么?”
这话不知是问谁的,女孩揉了揉自己的眉毛:“你见过甜品吗?”
“当然。”
“吃过吗?”
“当然。”
“亲手制作过吗?”
贝若纳愣了愣,有些不确信了:“好像……不清楚,怎么了?”
“那些甜品的样子都差不多,对吧?”
“是这样。”
“为什么?”
“有些专用的工具吧,把工具盖在未完成的原料上,最后亮出来的总是差不多的。”
“或许你就是甜品。”
“可有些人不爱用工具。”
“可他们总要照着已有甜品的样子去做的,技艺尚不纯熟的索性直接按照菜谱来,有些水平的也跳不开前人留下的阴霾,即使是个超凡脱俗的,这人的心绪精力也总有用完的一天,终究不能让每个甜品都各有特色地从世界离开。”
“这只是假设。”
“当然,我可没说这是真的。”
“可你说得很认真。”
“因为这不是真的,所以我说得很认真,因为你不会相信我,所以我说得很认真。”
“所以呢?我丢了什么?”
“你与别人有区别吗?”
“什么区别?”
“你该找回你丢的东西。”
“我在哪儿?”
女孩伸手去摸她的头发:“从头发开始,一定会有规定好的样式,利尔顿街里的大部分人都有一头别无二致的头发,接下来是身高,这里的人身高基本相同,手指的数量也一样,还有说话语气、性格、走路姿势、年龄、思想,各方面都该有个工具,都该用工具盖上,还有面容,长得也该是相像的,若能完全一致,当然最好。”
“我跟他们一样吗?”
“你觉得呢?”
女孩笑了。 “我不知道。”
“当然不一样啦。”
女孩吹出个大大的泡泡,在阳光下奔跑,“不然,我怎么把你从人群中认出来呢?”
贝若纳站在树荫下,聆听一片羽毛在盛夏鸣叫。 “接着走吗?”
“去找你丢的东西?”
“嗯。”
“找到之后呢?还有要做的事吗?”
“不清楚,应该要把它再丢了。”
“我也这样想。”
贝若纳和女孩一起走在田野上,田野尽头盘踞着一条马路,上面全是蠕动着的行人。 “等你找到了,你也要和他们一样。”
“我知道。”
“到那时候,我就再也认不出你了。”
“嗯。”
女孩跳到贝若纳的肩膀上:“有时候工具会坏。”
“是吗?”
“当然是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或许你只是忘了。”
“或许是。”
“一种工具用得久了,总会有新的工具冒出来,这时候,人们就能有新鲜的样子了。”
“是吗?”
“是的。”
“旧的工具呢?总不能把它们淘汰掉,而且,大部分人不喜欢崭新的自己。”
“我不这样想。”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个孩子。”
“你今年多大?”
“不告诉你。”
女孩走出一条直线,“新的工具走出来,旧的工具会被取代掉。”
“为什么?它们的数量更多。”
“不知道,这是事实。”
“不是猜想?”
“不是。”
“之后又要走回来。”
“是该走回来,走累了就该走回起点,谁也不该堵住去路,新的声调会钻进每个人的嘴巴里,一开始,所有音符都团结起来,大吼大叫,试图将噪音赶出门,但这与众不同的音符总会长高,它总要成为大人,向着成年人的世界奔跑,等它长大了,等它不再长高了,它的面容也不会变化了,它的音调稳定下来,我们都知道它要唱什么,即使我们闭着眼,我们也能猜到它要说什么,它曾拥有的一切都不再流动了,它每天都要奔跑,但一切都不再流动了,这时候,那些音符呢?那些曾排挤它的音符呢?它们也消失了,现在留下的全是它的拥趸了,它们为何要留下?只因为它发出了噪音,它本是最不同寻常的那个,它在宁静祥和的曲子里跳出来,破坏掉一切美感,所以所有人都成了它的观众,但它长大了,它也开始演奏曲子了,很动听,人们都沉浸在美妙的音乐里,所有人都忘记了上一刻的自己,谁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要坐下来,坐在一座剧院里,他们专心听着,它在台上唱着,人们忘记了自己,他们因一声刺耳的啼鸣而来,却永远迷失在庄严的歌剧里。”
“还要继续。”
“还要继续,还会有噪音跳出来,人们会斥责它,所有音符都痛恨它,但它总要成长,先前的它站在台上,厌恨着此刻的自己,这崭新的噪音会引来更多的观众,人们又会倾倒在它的面前,只因它是与众不同的,而总有一天,它又要一成不变,一成不变地站在高台上,演奏谁都能猜出来,每个人都曾听过的歌曲,这时候,人们仍会低下头,恭敬地欣赏绝妙的旋律,这时候,新的噪音又要从暗处走出来,人们用平淡的眼神盯着它异乎寻常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