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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屋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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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春楼伴水而建,传闻背后真正的东家是了不得的权贵,自然不会在这方面省银子。那楼阁比旁边城里首富名下的酒家还要高大好几倍。放眼望去,富丽堂皇却不失风雅。楼前是一处院子,也是入口。院中树石皆有,南面一处雪白的墙上爬着花藤,散发着旖旎花香。走过院子进入大厅又是别样的景象,和别家一屋莺莺燕燕叽叽喳喳不同,这里的女子略施粉黛,穿着淡雅的衣裙,穿梭于雕刻着精细花纹的桌椅之间,脚步轻轻,一颦一笑都带着丝丝内敛和羞涩。厅中弥漫着幽香,环绕着姑娘抚琴之音。在一面缀有壁画的墙前摆放着一排架子,用着上等木材,上边整齐安放着各种木雕、竹编、瓷器,当然也不缺成色极好、价值连城的金银玉石。这些吸引着顾客的器具与姑娘们躯壳之下又是怎样的肮脏或者是痛楚?没人在乎。张妈妈刚招呼完客人就堆着满脸的笑意提着裙摆快步朝楼上走去。她心中盛着快要溢出的喜悦,在走廊最里边的雕花门前停下,清了清嗓子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香儿,有大好事咯!”

张妈妈迈着小碎步跑到在窗前伫立的女子身边,眼角堆着层层难看的褶子。“妈妈,我又不是耳背。”

香儿假意揉了揉耳根并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楼下河中撑着船的老伯,偷听着对方与身边老妻争执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或许在某一刻,自己也有些心生羡慕。“哎呀,香儿你听我说……”张妈妈故意四处张望了一下,方才用手掩住嘴角笑道:“你可记得前些日子用千金换你一曲的贾老板吗?”

“就那个满面油光的假老板?”

香儿收回目光,撇撇嘴,捏着手绢走至桌前坐了下来。见张妈妈略皱眉头,微微叹了一口气。“记得记得,那位豪掷千金,声音洪亮,肚中能撑船的贾大老板。”

“真是打小就嘴贫!这话要给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了可怎么是好?”

张妈妈用手指戳了戳香儿的额头,惹得对方咯咯直笑。“老娘可没时间同你拌嘴,说正事要紧。”

她在香儿对面坐下。“方才贾老板派人送来了一个木箱,你猜打开来是什么?满满当当的银锭!”

说着说着,张妈妈又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忙不迭地说道:“还有这些,可不少呢!我想他的意思是想把你娶了去。”

“娶?真是笑话。这年头我没听过谁家会明媒正娶一个青楼女子。还有,就他?除了‘钱’,大字不识,那尖细嗓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山野村妇。反正收了他的钱财,您大可自个儿嫁了去!”

香儿撇嘴,脸上满是憎恶。转头又半倚着桌沿,扯着张妈妈的衣角撒着娇。“妈妈,谁不知道咱们留春楼是树大好乘凉,难不成他还能强抢?再说,我还能为您赚好几年钱不是?您现在这想法可不怎么划算。”

“香儿,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说真心话,我倒不希望你就这么把时间给耽误了。虽然咱嘴上说着卖艺不卖身,可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你又不是不明白,总得有一天……留春楼不是一个女儿家能长久待的地方。”

张妈妈握住香儿的手,眼角竟有些闪烁。要说她平日里说话处事的确过于夸大,对手下的姑娘们也稍稍苛刻,可香儿毕竟是自己从襁褓中那么一丁点养大的,虽说目的不纯,但就算是狗,养久了也会生出几分真感情。“你说贾老板不行,那叶公子呢?风度翩翩、满腹经纶,上回说着想将你要了去,可是你也回绝了。真不知道你这脑瓜子里到底装着些什么!”

“叶公子和周家小姐不是有婚约吗?我去了是做妾还是丫鬟?”

香儿绕着手绢,歪着头笑着,眼中闪着憧憬。“我想要的如意郎君……是爱我一生一世,唯我一人。哪怕对方是个穷书生。”

“娶个青楼女子为妻怕是名声不要了嘛!再说这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嘛,你未免太离经叛道了些。”

张妈妈见说不动香儿,倒也不再勉强。起身带着埋怨朝门外走去,末了冷冰冰的丢了句话。“这回你不愿意,我试着帮你拒了就是。”

“多谢妈妈了。”

香儿捂嘴偷笑。从窗外来的一阵春风温柔地拂过香儿的发丝,她起身又回到窗边。楼下的船夫早撑船离去,带着他那一直念念叨叨的妻子。近处的桥上站着位一袭白衣的男子,微风带着一片翠叶触到那人的肩头,在那温暖的地方待了片刻后被一只纤长的手指轻轻弹落。或许是感受到了香儿炙热的目光,男子竟抬头朝楼阁望来。视线交集,香儿顿时有些头疼脑胀收回向外探着的身子。像是犯了错被抓现行的孩子,捂着起伏的胸口喘着粗气。生得好俊。香儿紧闭双唇,手指不受控制地扯住手绢,红晕飘上脸颊又染了耳尖,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肆无忌惮地跑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再望,却不见其踪影。香儿略带失落地垂下了眼睛,望着足尖发怔。她的内心感觉到一阵慌乱,像是被那潮湿雨夜的电闪雷鸣触到一般。似那春梦一场。这是香儿初次见到这个男子,她相信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果不其然,老天遂了她的心愿,她在时隔三月有余又一次见到了对方。不过老天也给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她还记得那时正站在窗边,用嘶哑的嗓子朝张妈妈吼着、哭喊着,说自己宁愿死也不要嫁给那个令她恶心至极的贾老板。她还记得平日里总是惯着自己小性子的张妈妈心急如焚地想要拉住她,可嘴中说的却是:香儿,从了吧。贾老板那可是腰缠万贯,不会亏了你的。原来十几年的情谊不过是一场买卖,原来平日里的宠爱不过是交易前的安抚,一切的一切,蒙蔽罢了。烟花之地,怎会有什么真情实意!许是这些话刺激到了香儿,她毫不犹豫地翻过窗台纵身跃下。不算致命的高度,香儿却好巧不巧直直地砸向一块雕着桃花的石头,顿时脑浆迸裂,给桃花染了春色。那个留春楼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得一副令人艳羡好皮囊的姑娘就此香消玉殒。像是坠地的花瓶,应声摔了个稀巴烂,令围观的人群尖叫着一哄而散。如若问香儿是否后悔?她定会重重地点头。特别是当她从地上爬起来见到哭喊着的丫鬟霜儿,以及霜儿跟前那惨不忍睹的自己。竟会如此丑陋可怖……香儿伸手摸着仍旧吹弹可破的脸颊,忍住作呕的冲动。她还搞不清状况,只是莫名其妙想要回头。也是这一回她又见着了那个男子。男子站在人群外朝她勾了勾手,她像被下咒似的直直地走到了对方的面前。“抛下以往,重新开始,如何?”

男子的声音低沉慵懒。他对不远处的血腥场面漠不关心,甚至对面前的妙龄女子出挑的容颜与身段也没多大兴趣。“为什么是我?”

香儿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似乎在这一刻也抹去了对以往的留恋。她知晓以前那个香儿死了,是真正的死了。以后她仅仅是香儿,而非留春楼的香儿。“你是否早就料到我会走至这一步?”

男子摇了摇头,并不作答。香儿垂下了原本那颗高傲的头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好,我跟你走。”

此后的日子,香儿住进了南山书屋。那里边堆着满满当当的书,并非四书五经,也不是名家墨宝,而是一本本记录着形形色色之人各种各样故事的册子。里边有张家的家长里短,也有王家的喜怒哀乐。在这里她该做的就是为客人沏沏茶,为老板备好笔墨纸砚。以前那些为讨客人欢心而掌握的琴棋书画在这里没有丝毫用处。很多时候她随口而出的一些诗词歌赋在男子这边是得不到夸奖的,对方似笑非笑地询问她对此诗此句有何见解,她总是语塞。从前张妈妈让她死记硬背,却从未告知这些文字到底说着些什么。她曾可以从客人脸上寻得一种带着暧昧的欣赏,现在她从男子眼中看到其对自己的评价,仅仅是“庸俗”。她发现自己其实与常人无异,能感受四季变化,在路上也有男人冲她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只是,没有人知道她是留春楼红极一时的姑娘,没人知道她是香儿,就连路过留春楼,里边的姑娘对她只是一眼掠过。乃至于曾经最亲近的霜儿,如今也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她像从人世间被抹去了一般。可是现在的她是开心的,比以前开心千倍万倍。只是因为一个人,卿知暮。如若说初见就暗许芳心倒有些夸大其词,但就像是遇见美味的食物,一口下去生了兴趣,后边就越发不可收拾了。香儿在南山书屋兢兢业业太多年,久到人们不再使用沉甸甸的银子。这么长久的时间,她早就明白这里不是个普通的地方。立于常世,却非常人所能寻到。人总有各种各样想要抛弃的记忆,又有着想要得到的经历、乃至是身份。于是循着内心的指引来到了南山书屋,找寻着自己的渴求,用想弃掉的来交换想得到的。等价交换,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损失。可是香儿知晓,世界上哪有免费的午餐?卿知暮说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旦占为己有都是要还债的,欠得少,下辈子受尽苦难,欠得多了,也就没有下辈子而言了。但这对卿知暮有什么好处呢?香儿不知,也没敢问。在她的心中,每日能望着眼前这个如玉般的男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是的,她感激他给自己带来了全新的生活。她也爱他,爱他的皮囊,爱他像是知晓一切的沉稳,爱他的不苟言笑,甚至是对自己自始至终冷冰冰的态度。你为什么要选择我?香儿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因为你眼中的绝望。卿知暮这般回答道:绝望的人少了很多追求,这样在我身边也放心。香儿将话语挑挑拣拣,只将最后半句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于是她开始无事献殷勤,开始自发地照顾起了对方的起居,一而再再而三之后,对方竟难得地生了烦闷。卿知暮在深冬暖了一壶酒,望着空中慢悠悠落下的鹅毛大雪,表情比冰还要冷上几分。“你并非南山书屋的客人,我们之间不存在交易的可能性,你该明白你所渴求的东西,我给不了。”

香儿听到了春天的声音,不过那是从心里发出如春天融雪时的咔擦声。她感觉心口生生被撕了一道口子,原以为那么多年的陪伴,自己总会占据着一席之地,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酿造的笑话。明明卿知暮冷漠外表下并非冷酷无情,她见过对方喂过饥饿的野猫,见过对方因无意蹭落了花骨朵而自责不已,见过很多很多冰壳之下的温暖。可是为何这一刻对自己竟是这般不近人情?她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可是现在的她没法寻死觅活。“你去哪儿?”

香儿回头看了眼坐在火炉旁的白衣男子,气鼓鼓地叫道:“我出去喂猫!”

她只想逃。那日过后她每夜辗转反侧,无比憎恨现在的自己居然用不着睡眠。她发觉就算身子已经算不上什么活物,可是仍因此变得脸色发黄格外憔悴。我想得到他,想作为妻子般陪伴他。香儿咬着嘴唇这般想着。她还有痛觉,仅此而已。哪怕将嘴唇嚼个稀巴烂,也不会有半滴血液渗出。对,他不答应,我还可以威胁他。香儿放下手中的茶壶,望了眼正在和客人交谈的卿知暮后转身回到了后院。在北面正房门前犹豫了许久,香儿终于一咬牙做出了决定。南山书屋每十年换一处地方,每一百年歇业五十载。闭店需要关门,关门需要一把锁,只有将锁扣在门上才是真正的闭店。如若误了时辰,卿知暮便无法休息,也会耗尽他的力量,甚至威胁生命。因为信任,卿知暮对这些并不避讳,也是因为信任,让香儿产生了对方非她不可的错觉。如今她可能要辜负对方的信任了。要说是想伤及对方的性命?香儿是不愿意,也不敢的,但是偷了这锁便有了筹码。偷偷摸摸进了房,翻出那只漆木盒子,香儿咬咬牙打开了它。只见之中放着一把翠玉锁,圆润光滑,没有半点的雕花,周身环绕着冰凉的气息。香儿不禁看入了迷,目光黏在翠玉锁上,像是被狠狠吸了进去。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覆了上去,指尖触及一丝冰冷。怎料原先还是一把玉锁,一瞬竟化为一道金光,冷不丁地朝手心钻去。她突感一阵刺痛,连忙握住拳头龇牙咧嘴。待痛感过去,摊开来一看,只见掌心留着一道浅浅的红痕,那锁却不翼而飞。完了,它跑进我身体里去了!香儿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从后院翻了出去。在那之后她开始是害怕,生怕被找麻烦,到后来她是在等待,等待卿知暮终有一天会来找她,并且告诉她可以为了拿回锁成为她的爱人。就这般,十年又十年,她的踪迹无人来寻,并且身体也有了变化。宁死不屈的那年她十六岁,自进入南山书屋后,她一直都保持着当时的容貌。可打离开之后,时间逐渐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哪怕无比缓慢,可摸着眼角的细纹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突然间就想起了张妈妈,想起那些个留春楼的姐妹,现在的她们身在何方,处在什么样的环境,又做着怎样的事情,是男是女?唯独自己还是那个香儿。是的,不用在那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卖笑了,可是实质上有什么改变呢?仍是那个喜欢做白日梦、自以为是的香儿。卿知暮根本就不可能顺她意,颇有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架势。可是自己呢?明明对方曾告诫过自己,哪怕得到了永恒的生命,可那也只是暂时,离开南山书屋过久,再如何永恒都会消散。香儿怕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宁死不屈的人了。存在越久,越害怕离去。她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做这个愚蠢的决定。可是这些年过去,她找不到南山书屋了,找不到卿知暮,找不到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办法。直至那日,她偶然闻到了熟悉的熏香味,抬眼竟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的心终于碎成一盘散沙。原来自己是可以被取代的,原来一切都是自己过度解读。可当务之急,是活下去,于是她才会放下尊严近乎乞求地让男人带她回南山书屋。怎料对方却在半道上甩开了她。他不想见我,他在惩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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