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严已收起方才哭丧着的一张脸,他执剑的手很稳,唇边两撇八字胡滑稽地抖着。 到了现在,他才显现出一些与他外表不太符合的精明之色。 “顾公子,我女儿傻,我可不傻。”
沈严轻嗤一声,死死盯着顾长倾。 “你是何时,想要娶我女儿的?”
沈严问。 顾长倾任凭那长剑横在自己脖颈边,他说话时,并未因自己颊边的锐器而有丝毫的恐惧。 “京城派来的礼官让她入宫,她不想去,只能成亲让皇帝打消念头。”
顾长倾道:“她救了我,我便娶她,遂了她的心愿。”
“我看你就是贪图我女儿貌美如花。”
沈严眯起眼道。 “沈姑娘姿容昳丽,自是令人倾心,但我与她相识不过数日,并无此意。”
顾长倾不紧不慢答道。 “你不怕我杀了你?”
沈严问。 “沈老爷若想动手,我自然能躲开。”
此话倒是显出他身上那一点少年人的锋芒。 “不怨我以刀剑相逼?”
沈严又问。 “沈老爷爱女心切,可以理解。”
顾长倾不卑不亢答道。 沈严心中暗叹顾长倾不愧是顾家的后代,就算失忆,也依旧有此等气度。 他收了剑,轻叹一口气道:“诉诉天真无知,很多事都不知道。”
“我知她若拿不到宫中的解药,活不过二十五岁,但这是她的选择。”
“顾公子稳重端方,或许与诉诉并不合得来,但你只要陪她到二十五岁,就好。”
“我不希望她过得太不安稳,留在江南,就算只有这几年,那也是好的。”
沈严说了半晌,只扭过头,看向了窗外,从书房里看去,窗外院里的花儿开得烂漫。 “她若不想离开,我会陪着她。”
顾长倾沉思片刻,应道。 他从未想象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样,若不是为了报答沈诉诉的救命恩情,他并不准备娶妻。 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又怎敢给人许诺? 沈严负手而立,他看着顾长倾的黑眸道:“若你恢复了记忆,便能打开那金匣。”
“我的东西,是沈老爷装进金匣里的?”
顾长倾回过神来。 “有些东西,你尚未恢复记忆的时候知晓,并不是好事。”
沈严沉声道。 顾长倾的俊眉微挑,他知道,若他可以打开那金匣,他一定会打开。 但他是聪明人,亦是知道他现在了解自己的身世并不是好事。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我会为你做个假身份入户籍。”
沈严身为地方县令,这等权力还是有的。 “你应当未行冠礼,也无表字。”
沈严此话并非没有根据,顾长倾回京,应当就是为了行冠礼。 “应当无。”
顾长倾颔首道。 “你被追杀,不可用真实名姓,顾公子,要不然,你自己想一个表字,我以这名字为你入户籍?”
沈严提议道。 顾长倾一愣,他知道一般世家子弟的表字都是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来起。 若是不讲究的人家,干脆就不起表字。 他没想到沈严居然还能想到这个方面。 “我……什么名字都行,它只是个代号。”
顾长倾道。 “我可不帮你想。”
沈严笑道,“哪有让未来的老丈人替你想表字的道理。”
顾长倾点了点头,自己离开了。 沈严负手,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惆怅。 这位顾家的小公子确实是个妙人,若他的记忆还在,能不能看上沈诉诉都不一定。 他虽然溺爱沈诉诉,但他知道自家闺女确实有很多缺点,府中规矩严格一点的大家族,不会看上她。 但那又如何呢?他只想她快快乐乐的,怎么样都行。 在沈严与顾长倾谈话的时候,沈诉诉离开了书房所在的院子。 她走过水上回廊,来到外边的池塘小亭里发呆。 她知道自己听力好,若留在院中,他们的谈话可都要被自己听去。 沈诉诉对他们的对话不感兴趣,若是她爹埋汰她两句,她就又要不舒服了。 为了让自己舒坦一点,沈诉诉选择压下自己的好奇心。 过了许久,靠在小亭边无聊喂鱼的沈诉诉才听到身后传来了平静的脚步声。 “大小姐。”
顾长倾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诉诉百无聊赖地掰着自己掌心的鱼食,懒懒掀起自己的眼睫,回眸望了顾长倾一眼。 “我爹答应了?”
“答应了。”
“他打你了吗?”
“想打。”
沈诉诉果然还是了解沈严的,她回身,提起自己的裙子,气势汹汹道:“我去说他。”
顾长倾伸出一手,按住她的肩膀:“没打到。”
“废话,他一个胖老头,怎么打得过你。”
沈诉诉直截了当道。 “他只不过与我说了一些话。”
顾长倾看着她含嗔的眸子,平静道。 “你是我救回来的人,成婚也是我先提的——”沈诉诉跺了跺脚,“他怎可如此。”
顾长倾早已摸清沈诉诉的性格,他说了别的事来转移沈诉诉的注意力。 “我不可用我原本的名姓上户籍,就算是姓氏也不行,因此我要先起个表字,以这个名字入户籍。”
他看着沈诉诉道:“大小姐可有想法?”
“让我取?”
沈诉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她笑:“顾什么,你知道我当初在平江书院时是什么成绩吗?”
“是什么?”
顾长倾明知答案,但还是要问。 “书院里的夫子等我离开之后,马上放了十串鞭炮,吵死我了!”
沈诉诉捂住自己的耳朵说。 小满也想起那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单论成绩,沈诉诉并不差,但她课外总闯祸,成绩分都给她扣光了。 顾长倾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短促地轻笑一声。 “罢了,要我想也行。”
沈诉诉叉腰道,“不过我要想一会儿。”
“可以。”
顾长倾很有耐心。 他还未恢复记忆,自己的表字究竟怎么取,他还没有明确的概念。 但既然这名字是为了沈诉诉起的,那让她来想,也挺合适。 沈诉诉这么一想,就从白日想到了晚上。 顾长倾伤好之后,还住在沈诉诉住处不远处的偏院里。 沈诉诉翻遍了自己书房里的所有典籍,都没想出一个很合适的表字来。 她不想给顾长倾取太平庸的表字,毕竟以后他对外就要用这个名字。 太没文化水平的话,她不能接受。 春季多雨,天上有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沈诉诉坐在书房的案前,昏昏欲睡。 她虽然不是在江南出生,却很喜欢这里的风土人情。 在将睡未睡的朦胧思绪间,她似乎梦见了江上的行舟,稳稳前行着。 她是坐船来苏州的,她身子弱,但一路行船很稳,她没晕船。 一路上,水波轻晃,烟柳拂动,脚下的船面如坚实的土地,安稳熨帖。 沈诉诉猛地睁开眼,她有灵感了!她很快起身,将桌旁的短绒披风系上。 书房外间,小满也守得快睡着了,听见沈诉诉出来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小姐。”
她将灯笼点上,打算送她回房休息。 “我去顾什么那里一下。”
沈诉诉将她手中的灯笼接了过来。 她打了个哈欠,感觉有些困,便让小满先去休息。 “我马上就回来,你先休息。”
沈诉诉小声道。 “小姐,你一个人,若是被他气到了,谁扶你回来?”
小满有些担心沈诉诉的状态。 “我让他送我回来。”
沈诉诉提着灯笼走出门外。 小满嘤嘤哭泣:“小姐这是有了夫君忘了我吗?”
“还没成亲呢,瞎说什么呢。”
沈诉诉果然脸红了,“我我我不过是……想出了他的表字应该叫什么。”
“那小姐快去吧,若晚些还没回来,我去找你。”
小满交代道。 沈诉诉提着灯笼,自己撑着伞,走进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中。 她在顾长倾居住的偏院前敲了敲门,只敲了三两下,他便披着墨色的长袍,替她将院门打开了。 夜间雨中,沈诉诉提着一盏明亮的小灯笼,将她的面容映照得熠熠生光。 “大小姐,这么晚?”
他的眸光一闪,将沈诉诉手中的伞与灯笼接过。 “我想到了你的表字,怕睡一觉就忘了。”
沈诉诉低头,揉了揉眼睛。 她跟着顾长倾走进院里,他来得急,还未打伞。 方才来时星星点点的雨落在他的肩头,洇出一些深色痕迹。 他撑着伞,笔直的伞柄略微倾斜,朝她的方向靠着。 “顾南舟。”
沈诉诉侧过头,看着他的肩头,轻声唤道。 “嗯?”
顾长倾回眸,与她的视线对上,“南舟?”
“嗯。”
沈诉诉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她的姿态有些扭捏,但说出的话还是霸道。 “你若不喜欢也要用,毕竟我想了一个晚上。”
“喜欢。”
顾长倾忽然道。 沈诉诉的长睫飞速眨动,她被这猝不及防的“喜欢”二字,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房檐下,顾长倾收了伞,他的手腕微动,将伞面上的雨水抖落。 “很有江南的感觉,我流落至此,倒也应景。”
顾长倾道。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面颊微微发红。 在夜里灯下,沈诉诉眼神不好,没看清他面色的变化,但她听到了他有些快的心跳声。 他在不好意思什么?沈诉诉没理解。 其实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不远处绽开的点点雨花。 “反正,我觉得它挺好听,并不是因为你流落至此而取。”
沈诉诉小声道。 “好,那就南舟。”
顾长倾敛眸应道。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快了一点。 沈诉诉以为他不知道,实际上他知道。 住在偏院养伤的时候,他无聊的时候有翻阅偏院书房里的一些书册。 书册里有记录沈府的一些家事,其中,也记录了沈诉诉的小字。 沈诉诉自己的名字比她的小字更可爱些,所以沈严也没唤过她的小字。 但他记得那两个字。 南鲤。 与他这表字,倒是相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