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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玥娘紧紧抿了抿唇。
郑琉上下打量着玥娘,抬了抬下颚,问道:“知道我是谁吧?”玥娘应了声:“知道。”
她并未见过郑琉,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她还是晓得的。 上门这位年轻女子,梳着妇人头,举手投足间的那股子气派…… 想来也是公侯伯府出身。 那般出身的年轻妇人,会寻来她这小院子的,也只有公子刚娶进门的妻子了。 应归应,却没有再多余的表示。 郑琉不由愕然:“既知道,你就这么站着?”
她本以为,能笼络人的外室都是很有眼色的,怎么她今儿遇着的这个,不拨不动。 根本就是根蜡烛。 “您让我给您请安吗?”
玥娘抬起眼来,“我以为,您看不上我这种人给您行礼。”
郑琉语塞了。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她若受了玥娘的礼,岂不是给了这外室体面? 可一迈进来,就吃这么一个软钉子,郑琉心里又很不舒坦。 她敢闹、敢骂、敢折腾,但她确实不会应对软钉子。 苏嬷嬷陪着郑琉过来,见她没讨到好,亦十分着急,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郑琉叫她一提醒,忙打起精神,大步往屋里走。 她也不管玥娘,只自顾自地进屋里看了一圈。 架子上没有多少摆件,显得很是寒碜。 柜子里倒是挂着一排衣裳,只有几件是新做的,余下的只看那花色料子就晓得是进京前就有的,京里就没兴过这种。 边上还有几件男装,应该是刘迅放在这儿的。 用的家具、桌上的茶具,朴素至极。 玥娘亦步亦趋跟着郑琉。 作为一个外室,被新进门的奶奶寻麻烦,这不是稀罕事。 玥娘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可她愣是没有想到,郑琉来了后没吵也没闹,反而是一屋一屋地查看、打量。 那个审视的眼光,以及其中透出来的鄙夷,着实让她不太痛快。 她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她平日吃穿用度在这市井之中也不算差的了,但在贵府出身的郑琉眼中,那番差距明明白白。 就这种直白的高低落差…… 还不如郑琉上来就甩她两个耳刮子,她反倒没那么难受。 玥娘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音:“您来这儿是有什么交代吗?”
郑琉瞥了她一眼,而后,扶着苏嬷嬷的手往外头走。 一面走,她一面毫不避讳地与苏嬷嬷说话。 “长的倒是一脸妖娆样子,那颗泪痣是不是拿笔点的?”
“都委身做外室了,我还当是个多有本事的,结果真不怎么样,这用的穿的,也太拿不出手了吧?”
“刘迅真是,养都养了,也不给点好的。”
“说到底也是刘迅没见识,叫这么一个没本事的给笼络住了,但凡他多见识见识厉害的妓子,说不定家里都被搬空了。”
“不厉害也行,起码不费几个银钱。”
这些话,不是说给苏嬷嬷听的,从头到尾全是冲着玥娘来的。 玥娘跟在郑琉身后,手紧紧攥着帕子,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她的确不是什么多正经的人,可她跟着公子,是倾慕是爱恋,从未有贪财的念头。 她对公子说的也都是真心话,只要有个栖身的小院,能不饿肚子,能时不时见到公子,她就足够了。 这般想着,玥娘把眼泪都忍住了。 郑琉对她抱有敌意,而敌人说的,当然都是戳心窝的话。 她不用与郑琉表真心,公子知晓就行了。 郑琉压着步子,说道了这么多,眼看着到院门边上了,也不见玥娘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她先耐不住了。 转过身来,郑琉伸手、一把钳制住了玥娘的下巴,逼得玥娘把头抬起起来。 而后,另一只手狠狠在玥娘的泪痣上搓了搓。 “呦,”她松开了手,嗤笑道,“原来不是拿笔点的?那你这命,真就挺苦的。”
扔下这句话,郑琉示意苏嬷嬷打开院门,趾高气昂地走了出去。 这对主仆一走,一直躲在一旁的嬷嬷才出来,三步并两步把院门关上了。 而后,她担忧地看着玥娘:“姑娘……” 玥娘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郑琉那两下极其用力,她眼角疼得厉害。 嬷嬷抱着玥娘,柔声细语安慰她:“姑娘做得很对,不与她吵、也不与她闹,我们一旦有反击的样子,她只会更来劲。闹又闹不过她,只能忍住,你看她没意思了、自己就走了。”
玥娘咬着唇,一面哭一面点头。 哭得乏了,嬷嬷伺候玥娘小睡了会儿。 下午时,门板又被敲了敲。 嬷嬷心惊肉跳,那祖宗莫不是先前没撒够气,又来一个回马枪吧? 没有去门闩,嬷嬷把院门拉开了一条小缝,眯着眼往外头看了看。 站在外头的是一个眼生的婆子。 衣着光鲜,远在郑琉身边那嬷嬷之上;圆脸喜态,看着就是个和善脾气。 嬷嬷想了想,把门打开来:“老姐姐是……” 门外站着的是汪嬷嬷,她道:“我们主子想与玥娘说几句话,胡同口备了轿子。”
那嬷嬷一听这话,脸色一白,惊道:“莫不是太子殿下……” 汪嬷嬷面露惊愕之色,心里却对林云嫣佩服极了。 郡主交代,让只说“主子”,不提更具体的,就是想看看这位嬷嬷的反应。 好家伙,人家冲口而出就是“太子”,可见对于太子殿下的那点儿想法,玥娘与她的嬷嬷心知肚明。 郡主就是郡主,一试就能试到要害上。 再想那太子…… 太子金贵,怎么还总打量别人的外室? 打量过了,又对与玥娘有些神似的晋家姑娘动歪心思。 一想到当朝太子是那种人,汪嬷嬷就浑身不得劲。 得罪不起啊! 她满肚子的故事,无处去说! 想是这么想,嘴上,汪嬷嬷道:“怎么说到太子头上去了?我们主子另有其人,你们也不用怕遇着什么歹事,轿子坐不坐随你们,就约在前头街口那家茶楼的天字雅间,茶楼生意挺好,你看着不对大喊大叫就是了,店家一准冲进来,还有那么多客人,我们主子体面人,不会自毁名声。”
说完,汪嬷嬷笑眯眯着,掉头就走了。 那嬷嬷关上院门,思考了一阵,终是进了屋子里。 玥娘已经醒了,轻声问道:“刚是谁来了?”
嬷嬷一五一十说了:“姑娘,要不要去?”
…… 天字雅间。 一壶热茶,瓜子花生并几碟点心。 林云嫣听了汪嬷嬷的回禀,抓了一大把瓜子给她:“妈妈听会儿书,底下这说书的,说得还不错。”
挽月迟疑着问林云嫣:“您说,那玥娘会来吗?”
“她要是聪明,她就会来。”
林云嫣道。
挽月眨了眨眼睛,想问说“那要是不聪明呢”,话到嘴边,自己先想转过来了。 要是个不聪明的,那还是别来了。 和笨人做买卖,这生意亏大本! 等了不到两刻钟,有人来敲了门。 汪嬷嬷起身去开门。 门外,正是玥娘主仆两人。 嬷嬷往里一看,只见桌边坐着一年轻公子,身后还立着个小厮,心里很是没底。 玥娘定睛看了两眼,隐约发现了些不对劲,又鼓起勇气走到近处观察了两眼,悬着的心落了一大半。 这两人都是女扮男装。 既然都是姑娘家,那她就不用担心遇着些不好的事情。 至于对方的身份…… 她不敢猜,只看着比郑琉都贵气许多。 林云嫣请玥娘坐下:“这么看着,确实与我们姻亲家的姐姐很是相像。”玥娘一愣。 林云嫣又道:“今儿早上,郑琉寻到你那儿去了?”
玥娘深吸了一口气:“您是……” “诚意伯府林云嫣。”
玥娘讶异。 郡主特特寻她,又是要做什么? 林云嫣并不与玥娘绕圈子,直接道:“我与郑琉素有仇怨。 原本,彰屏园后,该是井水不犯河水了,可谁叫她嫁给刘迅了呢。 国公府与刘家是不往来,但我很担心徐夫人。 徐夫人心思纯粹,为人和善,她知道你的存在,她之后也会为了你的事情与刘迅、郑琉商议。 可郑琉不会容忍你,她还会恨屋及乌,怨上徐夫人。 我不能伸手管刘家里头事情,哪怕之后我与国公爷完婚,我也管不到刘家去。 因而我只能来与你商讨,你是想坚持和郑琉耗到底,还是干脆些,也免得叫徐夫人因此事婆媳不睦。”
玥娘怔住了。 这种让她“选一条路走”的劝说话,在她的心目里,本该由郑琉来说。 却不想,会是郡主出面。 “您既这般关心徐夫人,徐夫人知道您……” 玥娘说到一半,却见林云嫣笑盈盈着竖起了一根手指,比在嘴边,一副让她噤声的样子,玥娘只好闭口。 林云嫣这才又道:“你不用去想那些,我只是在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本就失了先机,拿什么和郑琉比。”
玥娘脸色一白:“先机?真论先来后到,我与公子……” “天真了不是?”
林云嫣依旧笑着,“你没名没分,名分才是先机。你已经见过郑琉了,试想一下,当你和她起争执时,你认为谁会赢?
你可以忍让,把局面交给刘迅去处理,那你认为刘迅最后会向着谁? 他能管得住郑琉那疯脾气吗?”玥娘低头不答。 “刘迅也是个狠的,”林云嫣道,“我那位与你有些神似的姐姐,险些叫人算计去了,你觉得是谁在算计,又想把她献给谁?”
一个“献”字,让玥娘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能是谁? 必定是太子殿下。 也许有人想攀高枝,可她并不想与太子有瓜葛。 她知道太子看她归看她,也不至于真对她这种人下手,可却没有想到,还有与她相像的姑娘…… 思及此处,玥娘一个激灵。 她的思路全被郡主带跑了,郡主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不能这样! “您就不担心我都告诉公子吗?”
玥娘咬着牙,问。
“你随便说,”林云嫣呵的笑了笑,“他没有献成,恼羞成怒的,还挨了太子一脚,他十有八九知道是我坏了他的事,可他找不了我麻烦,你回头告诉他,问他能不能来报仇。”玥娘脸色白了个透。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被女人看到他力所不及的地方。 被太子踢了一脚?明知道是郡主坏事又无可奈何? 她若明晃晃去和公子说…… 公子的脸面往哪里放? 林云嫣观她神色,就知道她想得清楚里头关系。 “我与你没有利益之争,”她道,“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替徐夫人省点心。 刘迅怎么样,那是男人们的事情,我越俎代庖的,国公爷大抵也不高兴,再者也会伤了徐夫人的心。 我只对郑琉感兴趣,她疯起来可厉害着呢。”
玥娘垂着眼,苦苦一笑:“郡主拿我当刀。”
林云嫣叹道:“能当刀子,说明有用,有用的人才不会被随便当弃子。我拿你当刀,我没想过害你,可你最后会不会被他们当刀子,我说不准,你自己琢磨琢磨。我若是你,就会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玥娘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雅间。 汪嬷嬷关上门,转身与林云嫣道:“郡主,这行得通吗? 奴婢不是质疑您说的话,您话里句句是道理,可这男女之事、不是光靠道理就行得通了的。 奴婢看她那样子,对那刘公子感情深厚着呢?回头叫男人哄两句,指不定就……” 林云嫣莞尔。 她还是有把握的。 再不争不抢的外室,在亲眼看到寻上门的正室之后,心态上都会有些变化。 真心换的得是真心。 这也是她特特等到郑琉去水仙胡同后、再寻玥娘的缘由。 另一厢,玥娘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坐在桌边,好一阵出神。 “嬷嬷,我该怎么办……”她问。 嬷嬷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郡主有她的算盘,但有一句话说得极对,姑娘得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反正郡主也没让您主动出击去招惹什么矛盾,她就是先与您递个枝条、看看以后有没有联手的机会。 您只管与她虚以委蛇,不得罪她、不断了这条路。 若公子事事向着您,那新奶奶掀不起风浪,您就当没有这回事,若公子伤了您的心,您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这厢,玥娘正在惴惴;那厢,刘迅听郑琉侃侃而谈自己在水仙胡同的见闻,听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