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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日渐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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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夏。  海南最西部的东方县,四更村公社稻场。  落日以天地为纸、以光线为墨,泼洒着绚丽多彩的油画,织就一幅又一幅唯美的风景,笼罩着整个公社稻场,舞台上零落的布景在光影中斑驳跳跃。转瞬,黑暗以夜的名义为整个世界披上黑纱,灯火明昧的琼剧舞台上,缓缓拉开了《红叶题诗》第一场的幕布。粉墨空灵简约写意的舞台相得益彰,虽无花木却窥见四季转移,观无波涛却如见江河湖海;唱念作打中“汇千古忠孝节义、成一时离合悲欢”。幕布开,花影移。二十七岁的黄思梅,一身粉裳金钗斜插,声音婉转如天籁。仙姿窕窈、貌如玉蕊,宛若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只见她一步一摇曳,一字一婉转。公社稻场方圆数里,瞬间回荡起娓娓动听的椰岛琼音。  “重门深锁幕帘垂,画堂春晓燕双飞。无限愁怀拍排不得,暂且移步出香闺。百卉吐幽香,日出花影长。和风吹皱春波绿,迎人杨柳折腰忙。不觉来到东门边,看那红杏偷偷出了墙。牡丹娇贵芍药芳菲,粉蝶双双飞过蔷薇。群芳斗艳红绿依偎,百鸟闹春引颈唱随。桃花乱落使人心碎……”  黄思梅入木三分的表演,如水墨丹青纵横飘逸,“无画处皆成妙境”,优雅温婉,如同行走在历史画布中的名门闺秀。更绝的是她开口后宛若黄鹂啼叫的婉转,绝美清甜,将深闺中满怀愁绪的“姜玉蕊”演得活灵活现,让观众如同回到了南宋末年西湖的尚书府第,感同身受着她的愁怀、沉浸于她的深闺寂寞里。只可惜,偌大的公社稻场上,只零星坐着寥寥几位骀背鹤发的老太太,以及两个追着打闹的小孩——五岁的男孩张文轩是黄思梅的大儿子,三岁的女孩张文倩是她的小女儿。  唱到《园会》这一幕戏的时候,台下的老太太已经点头如蒜,更有人直接躺在长椅上,鼾声如雷。只有两个小孩精力过剩,台下闹完,还跑到台上扯着幕布玩。到了最后一幕《殉情》,黄思梅和张沈年夫妻两人都不由得悲从中起,苦板唱腔中满是悲呛之情:不知道是感叹文东和和姜玉蕊生不逢时,爱而不得;还是感慨老祖宗传下来的琼剧已经日渐式微,不复往日。  老祖宗有言,“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只要开嗓,不管台下是否有人都必须唱完,凡人不听不代表鬼神不听。”

即便场下人去场空,东方琼剧团还是坚持演完了全剧。  谢幕后,黄思梅腮边还有点点泪意,团长带领团员将乐器、服装和头饰归箱后,张沈年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连连喊累:连轴跑了八个村的公社巡演,他已经感觉有点吃不消。当然,重点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有闲情逸致听琼剧,东方琼剧团这样的无偿巡演,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黄思梅招呼儿女,同时给他递了一杯苦丁茶:“辛苦了!”

看着丈夫三亚、东方两边跑,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只是这么多年练基本功,张沈年都没喊过苦喊过累,这才下海摆摊两年,感觉基本功就大不如前,她忍不住以茶警人:“只不过,咱们做琼剧演员,就像这苦丁茶,都得先苦后甜。你呀,可不能被市场经济的糖汁泡得没了筋骨!”

张沈年灌了一大口苦丁茶,苦丁茶,茶如其名却又内有玄机:入口苦涩,回味甘醇。如今这市场经济大潮波涛汹涌,他改行下海扑腾了两年,总算摸着了一点门道。这一趟回来,他琢磨着,得想想办法劝劝老母亲,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能一直坐井观天,守着剧团不放手。  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后,为了能支撑东方琼剧团的日常开支,夫妻两人的心思开始活络,一次巡演后,夫妻两人就做起了土货进城的摆摊生意。夫妻两人下了一番苦功夫,摆摊总算找到了门路,无奈婆婆蒙华香却只肯放张沈年暂时从商,儿媳妇盯牢了要守住剧团。不仅如此,蒙华香还要求张沈年,基本功不能落下,还必须参加每月十里八乡的琼剧巡演。对此,张沈年颇多怨言,但黄思梅却看得很开:市场经济固然好,但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也不能说放就放。想当年,东方琼剧团的巡演,哪一次不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既然享受过名角风光的辉煌,就要熬得住落寞时空的坚守。所以她主动留下来,接替了张沈年的团长位置,带着东方琼剧团,传承着组训,誓把老祖宗的好东西弘扬出去。  张沈年望着对面人头攒动的电影院,眸光黯淡,良久才发出一声长叹。这几年,他常常会想起到泰国、新加坡的巡演,彼时在演出期间,东方琼剧团的钞票打赏比幕布还高,那真的像做梦一样。只可惜,时代变了!现在人们不听戏,都听流行歌曲、看电影去了,什么邓丽君、龙飘飘、凤飞飞,甚至还有国外的甲壳虫、约翰丹佛,个个开口都唱《甜蜜蜜》,谁还唱老祖宗传下来的琼剧噜?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自有它的瑰丽和精华,但流行歌曲已以破竹之势,汹涌而至。  夫妻两人两人一边叨着闲话,一边收着箱笼。张文倩迈着小短腿扑过来,奶声奶气地欢呼着要爸爸放脖子上“骑马”。张沈年把女儿驾到脖子上,在稻场上狂奔:“驾!驾!驾!”

张文倩银铃般的笑声瞬间洒满了稻场。沉默地将箱笼全部收上车,黄思梅轻声问了一句:“阿妈,明晚,俄贤岭还要演出吗?”

蒙华香重重哼了一声,面色凝重。她猜到肯定是儿子又怂恿儿媳搞市场经济!但老张家三代传下来的琼剧,要是在自己手里断了,她有什么面目下黄泉去见他们噜?  张沈年笑闹着带娃,笑呵呵地上去搂住了母亲:“***教育咱们:‘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没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就算咱们东方琼剧团不演,不也还有定安琼剧团、海口琼剧团、文昌琼剧团……哪里就断了?反正要守,你自己守,这一次,我一定要带思梅走!您老呀,想开点吧!”

蒙华香眉毛一竖,从箱子里掏出个道具鞭子,追着张沈年就抽:“么猴孙子!我打死你!老祖宗传来的瑰宝,不想着好好发扬光大,整天开口闭口就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摆地摊就比唱戏高贵是不是?……”自己的儿子蒙华香最清楚,张沈年是个有想法的,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之所以恼羞成怒,担心的是儿子把儿媳妇也一起拐去下海摆摊当倒爷。  两个小娃娃不知所以,只当奶奶和爸爸也在玩闹,拍着小手高喊“么猴孙仔!屁股开花噜”,黄思梅哭笑不得,转身招呼戏团的各位伯叔上车,准备回俄贤岭,继续巡演。每次十里八乡的巡演,都靠着这辆叮当响的小卡车,十几个箱笼装满了舞台布景、道具、服装和头饰。戏团众人坐在箱笼上,在突突突的货车震天响里,扯着嗓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话题无非谁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谁家母猪下了几只小猪仔、谁家地瓜今年卖相好。  东方琼剧团抵达俄贤岭公社时,已是夜半三更天,蒙华香指挥着搭起两个简易棚子,垫上铺盖被单,男女分开入睡。近几年剧团改私人承包制后,每逢下乡巡演,他们都没办法睡个整觉:摸黑抵达、囫囵入睡,然后鸡鸣时分就要起来吊嗓、练基本功。早些年吃公家饭,大家下乡不仅有接待,还有不菲的酬劳,如今戏团连基本的生活收入都无法保障。俄娘九峰山,山上林木翠绿,山下繁花似锦,让人流连忘返。俄贤洞曲径通幽,浪拍洞崖,别有一番滋味。不知是因为俄贤村空气好,还是回到了家里有了归属感,张沈年回来便感觉神清气爽,一扫之前连轴转的疲倦。只是这一躺,他的热情再次受到巨大创伤:台上人唱着心酸离别歌、余音袅袅在山脚下回荡;台下偌大的公社稻场空空荡荡,再无人来人往的热闹。  台上的热闹,台下的清冷,交相辉映出别样的凄凉:黄思梅的苦板,肝肠寸断;张沈年的哭腔,五内俱焚。  “双栖人世难如愿,只有一死报南丹……小妹此生身遭难,哥哥前程还万里长。虽遭贬谪归琼南,劝心忍性把身安。乌云怎能长蔽日,终有一日凤朝阳。夫与妻,白首盟,志不渝,誓愿坚。国恨家仇难伸雪,独自偷生有何颜?还不如双双泣血赴黄泉,永留悲愤在人间。松柏从来门岁寒,愿同生死不偷安;相携西子湖中去,化作胥潮血样丹!”

闭幕后,蒙华香赏了张沈年一个大响栗一顿痛骂,原因是两人在唱殉情这段的时候入戏过深,看着就像是琼剧的穷途末日一样,让人看得肝胆俱碎。曾经他们要有这样的演出水准,蒙华香都是各种夸赞,今天却大骂特骂,张沈年不知该承认自己确实是带入了琼剧的衰败,还是该狡辩自己只是共情比较好。  挨完骂,张沈年还是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地地给母亲算起来一笔帐:自从他摆摊后,每月都往往剧团贴两三百块。单看本月十里八乡的巡演——收入零门票、打赏零收入;但是支出的卡车油费、场租、剧团吃喝拉撒却花了足足百来块。入不敷出,且看不到出路。蒙华香擦拭着手里铮亮的二胡,默不作声。她知道时代变了,却舍不得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也始终相信琼剧总会拨云见日,再现辉煌。  “生脚阿弟,这条毯子送给你!”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张沈年循声望去,一身黎服装扮的大姐,双手捧着一条黎锦毯子,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用蹩脚的海南话解释道,她半年前在公社稻场看了东方琼剧团的《张文秀》,觉得张沈年演得非常好,所以就织了这条张文秀和三姐的毯子,今晚特地来送给他。  说完,大姐把毯子往张沈年身上一抛,转身一溜烟就跑。张沈年紧赶慢赶楞是没赶上,端着毯子如同端着火盆左右为难。蒙华香接过毯子细细婆娑,心口如同堵了一团棉花,颇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伤:手上的黎锦,少说三五个月才能织出来,手工精巧、双面绣栩栩如生,懂行的人会视为珍宝。只可惜,现在穿戴黎锦的人,越来越少了,懂得珍惜的人,自然就更少。  黎锦如此,琼剧亦如此,母子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悲凉。  夜幕低垂,星河闪烁,笼罩着东方剧团的,却只有一片沉默。回家的路上,剧团所有人异常地沉默,只留小卡车吨吨吨的巨响在空中回荡。俄贤村最偏僻的西南角,占地几亩的东方剧团,四周是木架支起来的篱笆,鲜红的三角梅迎风绽放,红绿黄辉映,给整个剧团都增添了一份复古温婉的色彩。剧团隔壁,一座两层的小平房就是张沈年三世同堂的家。  饭后,黄思梅打开了家里的牡丹牌电视机,在东方县彩色电视机可是稀罕物——张沈年到三亚摆摊一年后,特地漂洋过海到广州带回这台彩电,只了那一句“牡丹虽好,还要爱人喜欢”的广告词。电视里,中央电视台播音员字正腔圆地播报着:“以家庭联产承包为主的责任制和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是我国农村经济的一项基本制度,要长期稳定,并不断完善;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召开,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勾画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基本框架;江西九江长江大桥建成,铁路桥长7675米,比南京长江大桥还要长900米,桥墩跨度216米,在世界同类桥梁中排列第3位……”  张沈年看着新闻的播报,忍不住唏嘘:“如今的时代发展,真的是一日千里!转眼之间仿若千年!”

黄思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咱们的琼剧,若是也能赶上这时代的快车,增速发展就好了!只可惜,新旧更迭,总有事物要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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