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杨柳千条花欲绽,葡萄十丈蔓初藤的季节,风和日丽,农忙假期学校鸦雀无声。潘宫玲来到广播室,见龙立成独自看书,不请自入,“噔噔噔噔,帅哥,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你要帮我写回信哩!”
“怎么可能呢,你姑父的情况我前天晚上才知道一点,无缘无故从何写起,鄙人不是你老爸肚子里蛔虫,谁知道他要讲些什么事情。你作为直系血亲,好歹是个初中毕业生,用得着我写回信?”
龙立成放下书本,游离的目光无处安放——姑娘紧身羊毛衫裹得胸围丰盈高挺,腰围纤细,线条分明,那勾人魂魄的眼神,馨兰幽香的化妆品,混合着少女气息,活色生香,令人窒息。“好大哥,别给我戴高帽子啦,小妹不懂英文,那一个个字母像蚯蚓,万一弄错了个符号,小蚯蚓变成大蚯蚓,姑妈收不到回信怎么办,重新退转来花多长时间?不看僧面看佛面,谁叫你是我心中的偶像,必须给本姑娘效劳!”
潘宫玲眉来眼去,口香糖一样粘,棉花糖一般柔,用脚勾了下美男子,“我爸特地买了鸡鸭鱼肉,中午正儿八经宴请你,座上宾哩!”
由于经济条件和身体原因,龙立成已经是名副符其实的食草男,感情冷漠,寡言少语。面对美媚暗送秋波,他坐视不理,自个儿吃递来的苹果。虚掩的门被合上,潘宫玲温情脉脉,肘子轻轻一推,“我在问你话,大小伙子那么嘴馋,民女家里有更好吃的,去不去?”
英雄难过美人关,食草男心情瞬间发生逆转,右掌压在小巧玲珑的手指上,美不胜收,“去去去,难得老人家一片真诚,岂能辜负靓女期望。”
两人挤眉弄眼,绣花拳腿你来我往,调皮话一波接一波,不知不觉在心底播下情谊种子。细长的楠竹篙将电视天线架举过屋脊,炫目耀眼。光溜溜的黄泥巴晒坪边立着两根钢管,铁丝上晾着三件男人的衣裳。走廊里两摞劈好的木柴,层层叠叠,井字形地架着。这些既有农村居家过日子的浓厚气息,也彰显出主人爱干净讲整洁的良好习惯。龙立成来到厨房门口,潘海庆腰系围裙绾双袖,破鱼分肉剥蒜臼,忙里忙外团团转。潘宫玲呆头呆脑的哥哥坐在土灶前专事续柴,灶膛里旺盛的火苗飘带着油烟,烤得脸上汗津津。宾主打过招呼,大姑娘欢欣鼓舞,将偶像带进闺房,敬过茶,端来水果,然后忙她的事去了。这是一栋三间暗楼,去年才装修,宽敞明亮,室内墙壁的九O四平如镜面,底下一米高卫生墙涮墨绿色油漆,门窗清一色大红,配有防蚊纱布,这种住房在当时农村已经是上好的条件。所谓暗楼是指一楼顶放置水泥预制板,二楼的高度比一楼矮了许多,只贮存杂物不住人,既时髦潮流,也实惠好用。半老头就这么一个憨巴儿子,稀泥巴糊不上墙,已经快三十岁的人,连个二手堂客也弄不到,这辈子算完蛋了,看来潘家会招赘纳婿,美女配楼房,这一肥差不知道降临在那个小子头上?潘宫玲的卧室位于东边前面,简单整洁,帷帐里挂着三件夏衣短装,大衣柜朱漆描金,两只皮箱叠于其边,墙上贴有几幅当红影视明星彩照。玻璃窗外台一盆仙人掌含苞欲放,苍绿的厚叶上长满锐利的尖刺,令人望而生畏。食草男拉开书桌抽屉,一封待发的信件赫然在目,既然已经备好,何须别人捉刀代笔?他双手捧笺用心细看,从字迹可以判断,信为潘宫玲所写,看来下了不少功夫,撇是撇捺是捺,王八坐上席规规矩矩,给人的印象僵硬、呆板、毫无生机。六百多个字东扯西拉,断断续续,居然有几处错别字词,初中生怎么是这种文化水平?潘宫玲来到房门口,见座上宾私自阅读自己所写之信,一个健步跨过来,夺回手中,衔恨挟怨,“喂喂喂,男女有别,偷窥本姑娘隐私,该当何罪?”
龙立成自知理亏,未语先笑,“怎么啦,又不是情书,害怕见不得人?”
大姑娘嘟囔的嘴巴翘得老高,仿佛信里掩藏着不可告人的隐私,“言为心声,字为心画,未经允许闺房里到处翻,胆子够贼,你究竟想知道什么秘密?”
龙立成所答非所问,一本正经,“你这是咋回事,‘激动不已’写成‘激痛不也’,四个字竟然有两个错字,难道接到亲人的来信心里不舒服?完全是你表达错了,对他们的思念不能说相思,相思专指异性感情方面的事情。‘梦寐以求’是个形容词,偏正式结构,一般作谓语、定语,你除了把寐字写错,用法也欠妥当。”
大姑娘羞愧难当,撒娇剪断他的话,“别扫兴啦,再说我把你赶出去,不要你吃饭了!”
潘海庆不声不响地立在房门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上学的时候要你努力把成绩提高,你说情愿割牛草;要你发奋读书,你宁愿以后养猪;多花一点心思到书本上,不至于那么差劲吧;这下好啦,写一封回信还要求别人,几句简单的话也说不通,简直气死我了!”
女儿可怜巴巴的目光投过去,低声求饶,“爸,别当着外人叽叽歪歪,多掉面子。你去厨房做菜,我跟他学一学写信,不就得啦。”
酒桌上主人礼貌周到,频频举杯,村俗无比,豪爽中尽显一片真诚,朴实间弱带几分憨厚。两杯白酒下肚,他含泪讲述姐姐出走的经历:民国三十七年,潘月琴在县师范读书,校庆活动中苏尔轩看中她才貌双全,窈窕淑女,两人频频约会。但官员年龄大十一岁,故乡已有家室,潘家父母多番抗议。痴情男女死心塌地,棒打不散,两位老人最后只得默许,全成他们。苏尔轩是县党部掌门人,知道自己的后台,摇摇欲坠,当时有充足的时间外逃,刚好那几天娇妻回到乡下老家。他舍不得抛下心上人,仓猝中找过去,这就错过了最佳逃离机会,南下的人民军队迅速占领县城,哨卡林立。苏尔轩、潘月琴如惊弓之鸟,在芦苇丛中掩藏七天七夜,每晚深更半夜,内弟潘海庆步行四里多路,然后独自划船摇桨,胆战心惊送饭送菜。最后潘家父母变卖部分田地,连独儿子的订婚手饰也搭了进去,才凑齐他们出境盘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