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琳靠在沙发上,一头蓬乱的头发散开来。耳朵里塞着耳机听歌,半眯着眼睛看蔺雨舟打扫房间。 他拖地的时候将拖把杆拉到最长,腰身微微弯曲,碰到死角就彻底蹲下身子去,用抹布擦干净。做家务耗人,不到十分钟,他的脸颊就微微红了,短发湿了几根。李斯琳做不到这样,她打扫房间,抹抹灰,装模作样摆一摆东西,剩下的偶尔叫钟点工来帮忙。 蔺雨舟打扫房间的状态好像这房子是他的,他必须要一尘不染。当他的拖把到沙发前面,李斯琳抬起脚,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他在面前蹲下身去,将沙发下面的灰尘掏干净。垂首看去,他的衬衫衣领微微后裂,从发根处流下一滴汗珠。 “你不热吗?”
李斯琳问他。 “嗯?”
蔺雨舟仰起头看她。他的眼睛很干净,看人的时候一如既往的温和和专注,也带着一点孤僻少年的清冽感,好像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李斯琳向来喜欢这样的干净,让她觉得宇宙浩瀚,星河辽阔,他自成一派,格外独特。 “你不热吗?”
李斯琳伸手扯了扯他衬衫衣领:“你在家里穿得跟要上班似的,屋里暖气这么足,多热啊。”
身体侧仰,取了一张纸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擦汗。 “我怕你觉得被冒犯。”
蔺雨舟说。 “我被冒犯?你又不是光着,冒什么犯?你是准备以后就每天穿这样跟我合住了吗?不至于不至于。”
李斯琳笑了:“你完全可以穿你的睡衣,只要记得把睡裤前门儿照顾好。”
蔺雨舟原本就热,听到“睡裤前门”脸红得渗血一样,但还是解释一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自己没注意,可能睡觉翻身的时候或者什么时候开了...” “你要是故意的,那不成耍流氓了吗?”
李斯琳眼睛一眯,笑了。 目送蔺雨舟去换睡衣,这个过程很有趣,她想象了一下蔺雨舟可能会穿一件什么样的家居服出来,这种感觉就像她从前去他宿舍楼下等他,会期待那天的他的穿着,也有隐隐的小心思:如果撞衫,可就太好了。 最开始她把不准蔺雨舟穿衣打扮的脉,见过几次以后,发现蔺雨舟夏天永远都是T恤牛仔裤,T恤颜色在黑白灰之间轮换。李斯琳仔细观察过,他每天都会换T恤,并且这三个颜色有规律。如果有风或突遭降温,他会外搭一件颜色干净的衬衫,一副彻头彻尾的学生样子。 2018年的夏天,校友们依惯例在清大东门聚会,李斯琳穿了一件白色基础款T恤,下摆系了一个小小的结,左侧腰露出一点点肌肤。因为时常跟校友保持联系,又活跃在论坛里,所以集合的时候就跟所有人聊得愉快。她笑的时候微微歪着头,带着一点俏皮和真诚。她是第一眼看到蔺雨舟的,那天他也穿了一件白色T恤,背着一个双肩包。李斯琳第一个举起手叫他:“蔺雨舟!”
她个子高,又踮着脚,人群里出挑得紧。别人看她高兴,再看他们的衣服,就善意起哄:情侣装!李斯琳的小心思得到验证,心里有隐秘的丝丝的甜。但她表现得大大方方:“撞衫了!”
而蔺雨舟呢,红着脸,一直坚持到聚会后半程。在偶尔关于“情侣装”的调笑中如坐针毡。中途他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换了一件黑色T恤,是他在一旁的服装店随便买的。校友们问他为什么聚会中途变装,他回答:我的那件衣服出汗太多,穿起来不舒服。 那时的李斯琳看着单纯而笨拙的蔺雨舟,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哪怕他急于摆脱“情侣装”的困扰,等不到结束就换了衣服,她也没有任何挫败。 “我就是要前进,要进攻。谁让我喜欢他。”
李斯琳常对自己的朋友这样说。 如今想起这个小小的片段,不禁轻笑。那时她二十五六岁,在那样的年纪里,还有少女一般的心事,多可贵。 她的头发因为被脏辫束缚很久,即便拆了洗了,睡醒以后仍旧爆炸。从镜子里看自己,像一个被电过的人,再冒点烟,就齐活了。李斯琳觉得自己这样子太好笑了,对着镜子呲牙咧嘴笑了两声,抬眼看到换了衣服的蔺雨舟。 蔺雨舟更好笑,他穿了一件过臀宽松T恤,遮住了他睡裤的前门,从根源上避免了“开门”的尴尬。他在里面那么久,想必是为了这一点小事左思右想,最后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穿衣方式。重新打扫以后显然比从前轻松,蹲下起立都不再束手束脚。客厅在他的努力下,焕发了她归来以前的生机。 李斯琳实在不好意思当甩手掌柜,打着哈欠去找拖把,囫囵打扫厨房。蔺雨舟跟在她身后,看她快如疾风,三两下就扫完,像顽劣学生在应付老师的打扫作业。 “你去休息吧。”
蔺雨舟说:“明天就是周末了,你可以继续倒时差,我不会吵醒你。”
“那我多不好意思。”
“没事,下次你打扫。”
李斯琳就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玩起手机。她并没向朋友们通报她回来,准备先在家里窝几天,确认没有问题再出门。她三年多没有回来,也不知这城市变成什么样子。但她并不急于出门,因为她不想给人添麻烦。 因为连续睡了十几个小时,夜深了,她反倒很清醒。由于吃了重油的东西胃里发烫,决定去找点凉东西吃。怕吵到蔺雨舟睡觉,她轻而缓打开门,蹑手蹑脚去到冰箱前,拿出一罐酸奶来。 屋里很安静,酸奶吸管戳破的时候有小小一声,平躺在床上的蔺雨舟听到了。李斯琳站在那里接连喝了两小罐酸奶,又觉得肚子有点饿,再次打开冰箱。像一只夜行的小老鼠在盗粮食。 她窸窸窣窣,蔺雨舟终于躺不住,出来找她。客厅没开灯,冰箱门开着,她的爆炸头转过来的时候背着光,像一个女鬼。 蔺雨舟倒是淡定,问她:“饿了?”
“是,我倒时差的时候连胃口也要倒。我煮点泡面。”
“我给你做点别的吧。”
“又是跟你姐夫学的?”
“是。我姐怀孕的时候,我姐夫学了很多营养面。你吃点紫菜鸡蛋面吧,清汤,肠胃没负担。”
“行。谢谢你。”
李斯琳站在门口,蔺雨舟认真做饭的时候她无意提一句:“我见到岑嘉容了。”
岑嘉容这个名字,以及这个人,李斯琳出国后再没想起过。是那时她出行到一个城市,刚好有一场物理学分享,她被同学拉去听。 会场那么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岑嘉容。她还是从前的发型,清瘦的姑娘,戴着黑框眼镜,眼里满是智慧的光芒。在提问环节里,她问了很多犀利的问题,但因为她始终笑着,所以并不让人讨厌。整场沉闷的分享甚至因为她的问题变得有趣起来。 李斯琳一直在斜后方的位置看着她,直到结束,她主动上前打招呼。岑嘉容显然没想到会遇到她,先是愣了几秒,然后跑向她跟她拥抱。“他乡遇故知”带来的感动,千百年来都不会改变。李斯琳也跳着脚,两个姑娘在满是国际友人的会场热情拥抱。那天结束,岑嘉容拉着李斯琳去吃taco喝啤酒,两个人坐在街边聊了很久。 面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湿冷的空气让她们面前的食物很快失去了温度,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们的心情。她们聊了很多清大往事,还有共同认识的人。 岑嘉容说起蔺雨舟,说他们几个好朋友始终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还会给彼此寄明信片。她问李斯琳:你们还有联系吗? 李斯琳摇头:很久没联系了。 那个他乡的夜晚,李斯琳从岑嘉容口中听说了很多蔺雨舟以及他们那个同学圈子的故事,板板正正条条框框的蔺雨舟突然在她心中模糊了形象。她意识到,那么久了,她所了解的蔺雨舟跟实际上的蔺雨舟相差那么多。那天她就着岑嘉容的讲述,多喝了两杯啤酒。 分别的时候,岑嘉容把自己的地址给她,她邀请她经常找她玩。也索要了李斯琳的地址。岑嘉容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你等着我,咱们两个一起横跨欧洲吧? 蔺雨舟的筷子在锅里搅面条,回过头来看着李斯琳:“岑嘉容说了。你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我们就知道了。”
“你跟岑嘉容怎么样了?”
李斯琳问他:“没记错的话,之前你们两个很好。”
“我们几个同学一直保持联系,每年会互相寄明信片。”
蔺雨舟如实说。 李斯琳点点头,指着灶台:“熟了吧?”
“深夜的面,还是要软一点,这样不伤胃。”
“你才多大就开始养生?”
李斯琳饿坏了,上前关了火,盛出面条来:“快去睡养生觉吧!”
“哦。”
蔺雨舟哦一声:“其实…” “什么?”
蔺雨舟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害羞似地挠了挠后脑:“吃吧,再不吃就成面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