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老师把达离叫到办公室。“你初中准备去哪儿读呢？”

“我——我也不清楚。”

“你爸妈没和你说过吗？”

“没有。老师我们必须出去读吗？”

“当然了，上水镇初中加起来也没几个学生，而且今年要撤销，重点办小学。”

“那些学生怎么办？”

“要不就上县城中学，要不就辍学，不过大部分上水镇的学生一般都要上县直中学或者省城中学。”

“我也不知道我要上什么。”

“达离，老师和你接触的这段时间发现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反应很快记性很好，可你现在除了英语，数学和语文都不怎么样，不管你去哪里上初中，你的数学和语文成绩必须考上来，省城中学和县中学都有入学考试，如果考试成绩不够好，花再多的借读费也没用。”

达离开始思考言老师的话，她确实从没想过之后的中学怎么读，对此没有一丁点的概念，回家的路上她问张若竹，“你初中去哪里读？”

“我读初中要回家去读。”

“回家？这不是你家吗？”

“回我妈他们家。”

“你妈？你妈家在哪里？”

“在羊城。”

“不会吧，你是羊城的啊，那你为什么跑这里上学？”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让我住爷爷家。”

达离上下看看张若竹感觉像看一个陌生人，羊城，怎么看张若竹都不像省城的孩子，真是奇了怪了。“那我们之后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你去哪里读？”

“不知道，顶多县城中学，要不就是——我也不知道。”

达离回到家看到坐在床上看电视的妈妈，她想着好像最近妈妈都没怎么睡觉了，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妈，今天——今天我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了。”

“叫你干嘛，你做错什么事了？”

“就是——就是问我初中——那个——去哪里读。”

“现在就问这个，不是还有一年呢，着什么急。”

“班里有很多同学都在讨论这个，妈我不想去外面读书。”

“为什么？”

。“我就是，不想离开上水镇，不想离开你和达木。”

“小离，你早晚要离开家的。”

“我不要。”

达离带着哭腔说。“听妈妈说，每个人长大都会离开妈妈离开家，但你又不是永远离开，妈妈还会在家里等你啊，你放假回来妈妈还会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无论如何，无论你爸回不回来，无论家里有没有钱，妈妈都会让你接受好的教育，让你去省城读初中，但你要知道，省城肯定什么样的人都有，很多每天坐着小轿车上学放学，每天穿着漂亮衣服的孩子，可能你穿的没他们好，但妈妈会让你夏天不热着，冬天不冷着；可能你吃的没他们好，但妈妈不会让你营养不良也不会让你饿着；虽然妈妈不会在你身边，但妈妈会一直想着你。可能你零花钱不会多，别人一个礼拜几百块钱，你就几十块钱几块钱，但你不能去攀比，好好学习考大学才是最重要的。记住了没？”

达离帮妈妈擦擦眼泪，“妈，你别哭，我记住了，我不会攀比，我一定不会想其他的，我会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考好成绩，可我不想去那么远读书。”

“省城离我们这儿也才2个小时，一点儿都不远，只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才会觉得远，等你五年级毕业后妈妈带你去省城玩一玩，熟悉一下，你老姨在那里，我们可以去看看你老姨。”

“咱们家还有省城的亲戚啊！”

“是啊，咱们家还有更远的亲戚呢。”

“啊，那是谁啊？”

达离妈过了很久才说话，“是你小姨，妈妈的亲妹妹。”

“在哪里呀？”

“在一个很远很远，你从没听过的地方，等你再长大些，妈就告诉你。”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那么一两件事情难忘，这是必然，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对自己刮目相看的事。上水镇很小很偏，但上水镇小学在于校长的治理下确是相当有名。用现在的话来说，上水镇是一个红色小镇，是抗日战争的重要基地，学校门口有五个红色大字，便是某个抗战英雄亲笔题名的。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学校的大型晚会都会上电视，也会请到很多大领导。但由于硬件设施和人才的匮乏，上水镇小学的发展面临很严峻的考验。五年级第一次期中考试，达离考了全校第二，一分之差仅次于娇娇。言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表扬了将近一节课，同时以她为榜样勉励其他人，就差把她的头像挂在黑板上面时时刻刻警醒大家了。达离去办公室拿成绩单，本是无意间扫了一下，结果看到自己的成绩时差点吓得站不住，她从上学开始就习惯了从后面找自己的名字，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能在第一面上，不仅如此，她和于娇娇两人的成绩还甩了其他几个班第一名一大截，这简直像五记响雷轰在她头顶，把她搞的晕头转向。她想，怪不得言老师叫她去拿成绩单时看她的眼神和平常都不一样。言老师站在讲台上，一手拿着成绩单，一手拿着黑板擦，边说边有节奏地敲讲桌：“如果我们班多出几个达离这种有潜力的同学，那么我们五年级一班将会是毫无疑问的重点班级，这只是五年级第一次考试，我们便有了这样优秀的成绩，之后我们还会更加优秀吗？当然我们不能骄傲自满，而是应该继续努力，老师相信达离同学能进步这么大，不是一时之功，而是无数个加班加点的夜晚努力的结果，所有人都应该向达离同学学习，我相信，达离同学也会继续努力，不会骄傲自满，不会懈怠。”

达离垂在桌下的手暗暗握紧，紧盯书本的双眼变得坚毅，她想自己一定不会辜负言老师，不会辜负妈妈。“这次是第二名，下次就冲刺第一名，达离！有没有信心？”

言老师提高声音。达离抬起头看着言老师满含期望的眼睛，点了点头说道：“有。”

“高一点，老师听不见。”

“有！！！”

达离说完心跳加速。“好！其他人有没有信心？！”

大家齐声说道：“有！”

达离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清楚自己的成绩是怎么回事儿，她不记得自己有像老师说的那样加班加点努力过，她只不过认真完成作业上课少看闲书而已，能考到这个成绩她自己也觉得不敢相信。她把自己的卷子前前后后翻来折去不下几十回，确定老师没有判错，数学99，语文99，英语100。难道是真的自己进步了？她看着数学卷子上因为4*9算成63而导致丢失的一分，心里既悔恨又复杂，如果再细心一点，那么这一分就不会丢了，这样的话——她就是第一名，和于娇娇并列第一名。她想如果孟军也在的话肯定就是三个100分，毕竟她那么聪明，但自己努力下说不定也可以考三个100分，对啊，谁说她就比孟军也傻了！她想起言老师看着她时温暖信任的眼神，暗暗下决心。那件事让达离经历了很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上台领奖，第一次得奖状，第一次被校长在升旗仪式上表扬，成为上水镇建校以来第一个由倒数考到全校第二的同学。好像一夜之间，她就完成从差等生到优等生的蜕变，好像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达离把自己的所有书都还给张若竹，张若竹看着自己怀里的一堆书，不解地说道，“这些书你可以在星期天看啊。”

“不，我星期天要学习。”

张若竹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突然这样。”

“因为我要去省城上初中啊！”

“真的？你也要去省城上啊！”

达离看着一向平静的张若竹瞪大的眼珠子，不禁笑了，“是啊，我妈说的，所以我要努力把成绩考好。”

张若竹低下头呵呵笑了，“真好，太好了达离！”

达离也笑了，“是吧，我们可以一起了。”

上水镇一片冰天雪地万物俱寂之时，澳门回归了。村里再次迎来标语季，大队门口，学校门口，东大街上，处处都是标语。爱国的村长特意请来了百年一遇的马戏团，学校提前放学。对大多数连澳门俩字儿都不会写的村民来说，重要的不是澳门回归，而是马戏团要来了。周六早上，张若竹来找她，“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吧。”

达离对马戏团没什么兴趣，不在乎地说道：“你自己去吧，我要写作业，不想看什么马戏团。”

“明天也可以写啊。”

“不要，马戏团不就是一些人和动物做游戏吗？电视上看过，不好看。”

“那好吧。”

张若竹说完便走了。晚上沈越把她家的窗户敲得砰砰响，在窗外向她摆手，“走啊！”

“干嘛？”

“去看马戏团啊！”

“啊？我——我不想去。”

沈越转身进了门，把她手里的笔扔到一边，拉起她的手往出走，“走啦走啦，明天再写作业，很好看，大家都去看了，你一个人在家里有坏人把你抓走了咋办。”

达离扑哧一声笑了，轻轻甩开他的手，“瞎说八道，哪会有什么坏人。”

“走嘛，和我一起去看，我一个人好没意思。”

沈越声音放软。达离看着他撅着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心想他怎么又是这样子，只好说道：“那你等下我穿个外套。”

沈越低下头坏坏地笑了。那天晚上很冷，前几天下的雪在地上结了冰，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要滑倒，沈越拉着她小心翼翼走在路上，街上人很多，都在往大队走。记忆中除了妈妈好像没有人牵过她的手，她看着旁边冷得缩脖子的沈越，笑着说：“就说不用出来吧，你偏要看什么马戏团，你看，冻死了都快。”

沈越哈着气，“哪里冷，一点都不冷，你看我还可以滑冰。”

说着他在旁边的冰块上开始打滑。达离尖叫：“不要拉我，不要拉我，我怕摔倒。”

沈越看着她踉跄的样子，哈哈哈笑了，“小离你竟然不会滑滑冰，我第一次见有人不会滑滑冰。”

她白了一眼沈越，故意提高声音，“哪—哪有，怎么可能不会滑滑冰，只是今天穿得有点多，不好动。”

“好好好，你会你会。”

说完又拉着她滑了一下，惹得她再次惊呼一声，甩开沈越的手往前走。“不要生气啦，不会就不会嘛，我可以教你。”

沈越憋着笑说道。“才不要你教，你再笑，再笑我不和你看马戏了。”

“我没笑，你看，你哪里笑了。”

她抬头看了看沈越强忍着的嘴唇，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不理你了。”

达离从头到尾都没看见马戏团在演什么，她只感觉自己的脚趾头冻得越来越没了知觉，好像快要掉了。她看到戏台上挂着的巨大横幅——热烈欢迎澳门回归，愿祖国的明天更美好。“越越，澳门在哪里啊？”

“不知道，应该离咱们很远吧。”

“有多远。”

“像——外国一样远，得坐飞机才能到。”

“好想去哦，我们长大后一起去澳门吧。”

“好啊。”

“小离，你想不想你爸？”

“你呢？”

“想。”

“我也想，等我长大后还要去看我爸。”

“我和你一起去。”

回家的路上，达离犹豫再三终于问出口：“越越，你初中——去哪里上？”

“你要去省城上是吧。”

“嗯，你怎么知道？”

达离诧异到。沈越摇摇头说道：“我肯定去不了省城，我妈说顶多把我送到县城中学，反正我也觉得上学没什么意思，小离我不想上了，想去找我爸。”

达离看着他，张了张嘴巴，没说话。那天晚上，达离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脑海里全是他的那句话——小离，我不想上了，想去找我爸。路灯下，他黑黑的眼睛看着她，看的她心里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