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哂笑一声,道:“红口白牙信口胡说的人就在眼前了。何姑娘,既然如此,何不将你那丫鬟找来,是黑是白,当面对质便是。”
何絮然一张脸红了又白,被初一一句句逼得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看着楚云江,要听他一句。楚云江却视若无睹,向尹韶墨伸出手道:“你脚伤了,不可久站,过来坐下。”
尹韶墨依言一瘸一拐走过去,犹豫了一下没碰楚云江的手。他倒也不甚在意,背对着何絮然道:“是非黑白,我一个局外人不便说什么。只是何姑娘当着我的面诬陷我未过门的妻子,确是过分了。何姑娘,今后还请自重。”
初一得意地看向何絮然。她再怎么样也是小家碧玉,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被人戳着鼻子一桩桩一件件揭穿,还被心上人这般拒绝。她再不能忍,哭着跑了出去。尹韶墨抬眼,楚云江依旧是那般不苟言笑的形容,定定看着她。她脸莫名一热,挪开了视线,只留给楚云江一个红了的耳根。前一世她暗地里被何絮然害得不轻,但却从未与她正面交锋过。今日之事到如今已明明白白,何絮然不知用什么缘故引了楚云江前来,目的就是听那一场墙角。可她大概是过于急切,又或许是自认为太了解尹韶墨,竟未料到自己反应会这么快,还唤了初一前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逼得她还口不能。可她最最没能预料到的,大概就是楚云江那一句。是非黑白都不论,却已认定了何絮然是诬陷。说不动容,那是假的。她坐在原地,听着楚云江吩咐初一去拿药,随后仔仔细细又查了一遍,亲手为她上药并包扎。她看着他认真动作的侧脸,忍不住问道:“将军一向如此细致的么?”
楚云江愣了愣,随即答:“不是。”
初一轻咳了一声,尹韶墨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再说话了。他这般正经,倒像是自己在调戏他。尹韶墨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满心的仇恨,也开始关心起这个未婚夫了。心里有个隐隐的念头,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眼前的人,都是值得她珍惜的人。她心道:大婚之前,不能再由着何絮然胡闹了。下山的路上,楚云江全程抱着她,左右不好意思的只有她,其他几人,要不一本正经,要不喜闻乐见,尹韶墨索性厚了脸皮,反正不用她出力,谁爱费事?尹夫人对这个女婿是满意得不得了。先前将女儿送回来时她没看见,后来楚云江是登门过几次了,送了些伤药,都是宫里御赐的。今日女儿不甚扭了一下,这女婿竟就这么巧,又在此地,还一路将他们送回了家。常言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尹夫人现在就是这般,一路念叨着福缘寺真是灵验,日后必要多上些香火钱。一路径直回了家,又是一番寒暄。楚云江离去后,尹正回来,花厅茶水未撤,尹韶墨脚搭在矮凳上,她已差不多大好了,现在这般情景,倒像是如同前几日刚扭到时。他问道:“脚怎么了?”
尹夫人道:“老爷,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万没想到,何家那小丫头如此心术不正!”
当下让初一原原本本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初一是个话多的,大概觉得不解气,很是添油加醋了一番,惹得尹正吹胡子瞪眼,二话不说便出门找何大人去了。回来时,仍是气愤,道何大人已禁了何絮然的足,大婚之前再不许她出门。还叮嘱尹韶墨,此后切不可再与那小姑娘来往了。尹韶墨乖巧应下,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婚之日如期到来。天还未亮,尹韶墨被打着哈欠的初一叫起来,房内涌进几个小丫头,梳洗的梳洗,更衣的更衣,喜服自内而外一件件套上。为她上头的是尹夫人房里的金妈妈,尹韶墨端坐镜前,镜中人面若桃花,艳而不俗。秋水盈盈的一双眼,似有羽扇覆盖其上。眉间贴了祥云图饰的镂空金箔,双唇轻抿,正红之色翩然其上,妆容明艳大方,贵气又不显俗气。身后金妈妈拿了桃木梳,一梳梳到底,口中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我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尹韶墨静静听着金妈妈唱经一般地念,镜中人与她坦然直视,像是隔着一个生死遥遥相望。那头是曾经绝望中的尹韶墨梦寐以求的模样,这头是历尽千帆心平气和的一望。那头绝望的尹韶墨道:“今生今世,惜取良人。该报之仇,该还之恩,切记切记,莫再性差踏错。”
尹韶墨唇角微勾,此笑堪倾城。按着指定的时辰一一完成流程,尹韶墨坐在房中等,听初一急急赶来道:“姑爷来了。”
金妈妈替她盖上了红盖头,尹韶墨起身,顶着沉重的凤冠,由初一牵着往花厅走。才到得厅前,便已听闻人声鼎沸。厅中约莫是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乍见尹韶墨曼妙身姿过来,步步生莲,声音皆大了几分。一时之间,门外爆竹声震天。手由初一交到了父亲手中,尹韶墨便在这爆竹声中,买过花厅,前方微亮,由尹正小心提醒着跨过门槛,两人便停了下来。她的手被拉着往前,交到了一只略显粗粝的手中。尹韶墨心中微微一动。周遭太过嘈杂,她记不清父母交代了些什么,记不清楚云江说了些什么,也记不清自己应下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只手,自握住她那一刻开始,便牢牢相牵,带着她出了门,随后一阵熟悉的身体悬空感,她将脸贴在那温热的胸膛上。此时此刻,竟觉心安。那是她从未曾经历过的场景,如梦一般,似真似幻。她能感觉到楚云江踏出的每一步,胸前布料柔软,她脸贴在上头,能清晰听到楚云江沉稳的心跳声。咚、咚,一下一下,似乎有些快,带给她无比安稳的感觉。她闭着眼,任由楚云江将她放到了花轿中,随后耳边锣鼓声再度响起来。她忽然很想看看楚云江的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就行在她的花轿一侧。是否真如初一所说,器宇轩昂,一看便是个要打胜仗的样子。她这么想着,也真的这么做了。红盖头微微掀起一个角,可惜只看到同样红色的轿帘。马车颠簸,她在这晃动感中,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未来的生活。尹韶墨有些恍惚,迷迷糊糊像是回到了前一世。她未曾被明媒正娶,却见证过一场婚礼。那是已在官场混得春风得意的傅南非,用八抬大轿去迎娶丞相府的千金。她是已被降为平妻的女人,只敢偷偷躲在门后,竭力避开一众宾客,偷偷看着傅南非将那一身红的女子背了进来。那时的她,有惊慌,有自卑,竟奇迹般地没有愤怒。那她本该有的愤怒。思绪不知在天边饶了几圈,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尹韶墨回了神,连忙坐正了,便自红盖头底下看到前方透进一丝光,楚云江醇厚的嗓音似被打磨过,越发地醉人。“娘子,到了。”
尹韶墨的心酥了一酥。不知是为了那嗓音,还是因为那声娘子。将军府门口,同样的热闹。她在爆竹声和锣鼓声中由楚云江稳稳地背进去,跨过火盆,踩过芝麻杆,一直到了正厅。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她看着前方一小块视野中楚云江的靴尖,缓慢而郑重地,将头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