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俄罗斯大使利特温斯基伯爵果然应梅特涅首相的召见,来到了他的官邸当中。 这位大使,身材高大,态度咄咄逼人,正如他背后的俄罗斯帝国一样气势汹汹。 对于这位梅特涅首相,俄罗斯人向来是既友好,又警惕。 在维也纳和会召开期间,梅特涅和弗朗茨皇帝一边对沙皇花言巧语,一边暗中却又和英国、以及刚刚在法国复辟的波旁家族联合起来,准备采取联合立场,共同应对俄罗斯帝国的野心,免得俄罗斯在欧洲急速坐大。 然而天公不作美,1815年3月1日,正当维也纳会议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拿破仑突然从厄尔巴岛流放地登陆法国,并且快速地进军巴黎,重新登上了皇位。 回到皇位上的拿破仑,知道自己必然要面对再一次的反法同盟,为了争取时间、离间敌国,他故意将奥地利和波旁法国之间的来往密信都送给了沙皇。 不过,虽然得知自己花言巧语的盟友居然在暗地里准备对付自己后非常愤怒,但是亚历山大一世沙皇并没有忘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目标,于是,他当着梅特涅的面把密信烧了,然后告诉他,自己可以既往不咎,只要大家能够捐弃前嫌,一起去摧毁波拿巴,那么以后还是可以做朋友。 而梅特涅也顺着台阶走了下去,立刻又变成了俄罗斯忠诚的盟友,跟着盟国们一起剿灭了拿破仑,而之前的密谋则不了了之。 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是俄国大使作为当时的亲历者之一,自然对这一切都历历在目。 两个人按照外交礼节,彬彬有礼地寒暄之后,利特温斯基伯爵直接询问。 “首相阁下,请问您特意召见我前来,是有何事宣告?”
“最近我听到了些许传言,我召见您只是想要您为我澄清一下疑惑。”
梅特涅也没有绕弯子,而是立刻进入了正题。 “请问是什么传言呢?”
大使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仿佛是早就预料到了他会如此说一样。 “据说沙皇陛下的军队正在乌克兰和高加索集结,预备进军土耳其,请问这是无稽之谈呢?还是确实属实?”
梅特涅一边问,一边盯着对方的脸,以此来表达自己对此事的严重关切。 “集结军队确有其事,不过我国政府的主要目的是防范不测事态。”
大使早有准备,立刻就回答了他,“目前土耳其境内发生了严重的动乱,我国必须予以应有的应对。”
“这倒是让人惊讶的应对!”
梅特涅略带讥讽地挑了挑眉头,“据我所知道的正常逻辑,如果一个人的敌人正焦头烂额,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因为那意味着敌人给自己的压力会减轻了——怎么到你们这里却完全反过来了?难道一个虚弱的土耳其比强盛的土耳其更值得沙皇陛下忧心吗?”
梅特涅的讥讽让大使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不过身为老练的外交官,他当然不至于被这种小问题就绊住。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就是如此——”他微笑着回答,“土耳其帝国陷入混乱之后,苏丹君臣就会陷入到恐慌当中,而恐慌就会加剧他们原本就残暴的统治,他们会以血腥的屠刀来对付那些起来反抗的正教徒们——阁下,我说得并不是一个猜想,而是已经发生的现实。”
“所以,我可否认为,沙皇陛下集结军队,并非是为了本国的安全,而是为了外国人的安全?”
梅特涅单刀直入。 这个问题同样尖锐,但是大使还是招架住了。 “虽然那些奋起反抗暴政的基督徒并非是俄罗斯帝国的公民,但是他们同我们拥有同样的信仰,我们之间精神纽带牢不可破,我们的心脏也在同他们一起跳动——” 有意思,你们的心脏不为本国境内那些饱受压迫的农奴们跳动,倒是突然为了远方从未见过的希腊人跳动了——梅特涅在心中嘲讽。 当然,这种话太过于尖锐,他不会说出来。 很明显,所谓“保护东正教基督徒”只是沙皇的一个借口而已,但是既然说出来了,那就是真的。 一边是利益,一边是大义,强国总是两者都想要,无论采取多么虚伪的手段。 梅特涅自己也是玩弄了无数次类似的手段,所以他自然也见怪不怪。 “我理解沙皇对信仰的坚持,我也同样同情巴尔干半岛上那些基督徒们的遭遇。”
他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然后继续询问,“既然您这么说了,那我愿意相信,沙皇集结军队只是为了吓阻土耳其人,让他们不要太过分,并无开战的意思;但我又有疑问——如果恐吓不住苏丹,你们打算接下来怎么办?继续对峙还是撤出军队呢?”
大使犹豫了一下。 “先生,我们两个国家都是神圣同盟的一员,都有同样的决心去维护欧洲最宝贵的正统主义,正因为如此,我们应该以开诚布公的姿态来对待彼此。”
梅特涅又催问了一句,“我对我们的行动并无隐瞒,那么如果贵国确实打算在接下来有所行动,那我认为我也应该知情,这是对盟友的基本尊重,不是吗?”
大使继续沉默着。 如果他真的决定守口如瓶的话,那无论梅特涅如何催问,他都可以用一句‘无可奉告’来顶回去。 可是,之前他收到过国内的指示,沙皇认为在现在的情势下,有必要借机试探一下奥地利的态度。 对梅特涅的花言巧语,无论是沙皇还是他,当然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但是无论如何,现在已经箭在弦上,也到了逐步透露真实意图的时候了。 “如果苏丹继续一意孤行,以血腥屠刀来对待蒙受苦难的基督徒,那么从情理来说,沙皇陛下难以坐视不理。”
于是,他最终决定稍微松口,“在某种情况下,帝国政府确实无法排除采取更进一步措施的可能性。”
梅特涅心中凛然。 大使的话无异于承认,俄罗斯帝国就是要以战争手段来解决问题了。 而且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以至于他们都不打算掩饰了。 虽然他的心中非常不爽,但是常年的历练早已经让他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就已经预料到大使会如此回答一样。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只能说非常遗憾。”
最后,他淡然做出了评价。 “请您理解,是苏丹而不是我们,让情势恶化到了这一步。”
大使立刻为本国立场做辩解,“从战事爆发开始,我们已经给过他非常非常多的时间和机会了,哪怕他现在愿意改弦更张,那还是为时不晚,沙皇只是把军事手段当成最后的惩戒手段而已——您既然身为虔诚的教徒,奥地利既然是基督教世界的卫士,那么您就应该理解我国的情绪。”
“哦!基督徒,我当然充满了同情!”
梅特涅摊了摊手,“可是区区同情心,并不能高于我们对整个时代所肩负的责任——我们谁也没有忘记,谁也不可能忘记,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我们又是付出了多少鲜血和代价,才最终平息掉了无止境的厮杀。 那些厮杀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法兰西无止境的野心,就因为某个人自以为比肩上帝,要以权力和铁腕来撼动整个欧洲!我们见识过所有惨象,所以我们都知道,为了防止惨象再现,我们应该防微杜渐,从最开始就克制自己的野心。”
“首相阁下,您居然把沙皇陛下和那个无法无天的侵略者相提并论!这过于失礼了。”
大使站了起来,大声向梅特涅抗议,“沙皇陛下心中怀有的只是对上帝的虔诚和对基督徒的慈悲而已,他并没有什么野心。”
“野心不体现在言辞,而是体现在行动,我是以行动来评价事实的。”
梅特涅对大使的抗议不为所动,“而且,请您分辨清楚,我并不是在指责谁,而是以盟友和朋友的立场做出劝告——我认为您应该为我转达,让沙皇听一听我这种老家伙的劝告。”
还没有等大使回答,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比起那个被炮弹轰开的时代,如今这个年代就像是丝绸包裹一样,精致而又美妙,值得我们每个人去小心呵护。”
梅特涅微微笑了起来,仿佛就像是朋友之间的忠告一样,“我并非站在我个人或者奥地利的立场上说这句话的,对整个欧洲,包括你们伟大的俄罗斯来说,1815年在维也纳缔造的和平都是至为宝贵的珍宝——所以,任何试图打破这份平静的人,最终可能都会发现,自己也会成为受害者。历史之前向我们明确无误地证明过这一点。”
大使紧皱着眉头,心里愤愤不平。 他已经发现,梅特涅在不断地把“打破现状”的责任推到俄罗斯身上,并且明里暗里都在指责沙皇因为自己的野心妄图打破现状。 “您不要忘了,现在正有一个人在希腊施展他的野心,如果说有谁在打破平静,那个开头的人恰好就是他。”
片刻之后,大使向梅特涅反问,“您为什么对如此明显的肆意妄为视而不见,却对我国横加指责?”
“您是指莱希施泰特公爵吗?”
梅特涅仍旧微笑着,“他是在以个人名义支援基督徒的义举,我们又能怎么办呢?既然您口口声声说同情那些希腊基督徒,那您现在反而应该为他的勇气喝彩才对。”
“这一切就是你们惹出来的!”
大使气得反唇相讥。“如果我们都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波拿巴家族惹是生非,那么整个欧洲迟早又会蒙上阴影,沙皇想要平息祸乱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贵国政府从未下达过任何文件,要求我国以罪犯的标准来对待莱希施泰特公爵;同样,贵国沙皇也并未给过我类似的指示,所以我完全有理由得出结论——贵国政府在之前从未将他视作罪犯或者危险人物。”
梅特涅不紧不慢地回答,“所以,对他的合法身份以及合法行动,贵国却如此大动干戈,到底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他做了你们赞同的事情,却反而又要为你们的轻举妄动承担责任?”
虽然这明显是强词夺理,但是大使一下子却也难以反驳。 “我提醒您,以及您的沙皇陛下。在我面前,进行任何欺骗、威胁、恫吓,统统都没有意义,因为我见识过的东西太多了。”
梅特涅以一种近乎于冷漠的自豪,对着这位大使先生说,“请不要忘了,当年正是我在德累斯顿,眼睁睁地看着拿破仑暴跳如雷了几个小时,然后站在拿破仑面前告诉他——他完了。若论对波拿巴家族的立场,我并不比任何人软弱。但我知道,一码事归一码事,您不能拿一个热血上头的少年人当成挡箭牌,不是吗?”
大使只感觉愤怒不已,他知道,梅特涅的表态已经非常清楚了——他坚决反对沙皇进军土耳其,不欢迎帝国打破现状。 “我很遗憾您居然是以这种态度来对待盟国。”
他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但我也只能告诉您,也许您并不乐见,但我国政府必须按照本国利益行事。”
“那我也只能告诉您,我国政府必须按照本国利益行事。”
梅特涅以同样的言辞回答。 虽然两个人直到这时候还是文质彬彬,但是就其实质而言,已经是剑拔弩张了。 大使再无多话,起身向首相阁下行礼,然后转身告辞离开。 在俄罗斯大使急冲冲地离开之后,首相的秘书以及得力助手弗雷德里希-根茨先生走进了梅特涅首相的办公室。 一进来,他就发现首相的表情阴沉得吓人,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阁下,您同俄罗斯大使谈得不顺利吗?”
“何止不顺利?简直不愉快。”
梅特涅首相冷笑了一声,“看来年轻的沙皇陛下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臣民们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威望了——” 弗雷德里希-根茨顿时无语。 自从1815年彻底摧毁拿破仑之后,欧洲终于进入了难得的太平时光,虽然偶有冲突,但是各个大国再也没有主动发动战争,取而代之的是以国际协调的方式解决各自的利益冲突。 而这一次,俄罗斯帝国主动对土耳其发动战争,纵使师出有名,但也绝对已经开了先河。 如果单单只是俄罗斯教训土耳其,那倒是并不重要,但是接下来呢?一个精巧的平衡若是被破坏,就要付出无数的努力再重新纠正回来了。 “他会为他的愚行付出代价的,纵使不是现在,但将来也一定会有。”
弗雷德里希-根茨发出了一声感叹。“那您打算怎样应对?和英法站在一起支持土耳其吗?”
“不,我们以什么名义支持土耳其?称赞苏丹屠杀基督徒吗?还是坚决表彰他们的血腥统治?如果我们这么做了,那无异于把公众舆论主动推到了沙皇那一边,而这就是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梅特涅摇了摇头。 接着,他又看向了根茨先生。 “去一趟土耳其吧,我想要任命你为驻伊斯坦布尔大使。”
根茨先生又是一阵惊愕。 “您将赋予我什么任务?”
然后他问。 “全权负责东方事务。”
首相立刻回答。“不管怎么样,我们要阻止最恶劣的事态发生,沙皇的舰队一定不能穿过海峡。”
接着,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必要,我们可能要找到可爱的莱希施泰特公爵了。”
根茨先生这下终于大概明白了首相阁下的意思。 如果奥地利没办法亲自出场,那么莱希施泰特公爵不失为一个极好的代理人。 虽然这位公爵的任性妄为大大地惹怒了皇帝陛下和梅特涅本人,但是他们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眼下的情势发展,也让他不在在乎之前的那些事情了。 更何况,特蕾莎公主现在就在他的身边,无论如何,特蕾莎公主肯定是愿意同母国交好的——既然事态已经演变到了如此地步,倒是不妨利用一下。 想通了这些之后,根茨先生也就不再犹豫了。 “好的,我明白了,我立刻收拾行装,即刻上任。”
首相做了一个手势,根茨先生也就会意地离开了。 在自己的心腹离开之后,梅特涅依旧紧锁眉头思索着。 “这就是你在期待的一切吗?这就是你预料到的一切吗?”
片刻之后,他轻声自语。 很明显,莱希施泰特公爵的所作所为,绝对不会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了缜密思考之后的举动——就目前的结果而言,他也恰好踩中了最重要的鼓点。 所以说,这个幽居深宫的少年,在平常的消遣之余,居然已经进行了如此深入的思考,并且有勇气毫不犹豫的执行。 假设不是当事人的话,他倒是愿意为自己的学生的成就喝彩了。 他是眼看着这个少年人长大的。 他对这个少年人的感情也极为复杂——除了姓波拿巴之外,这个少年人几乎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皇室成员了。 如果他愿意留在维也纳,那该是多么好的结果啊……最后,他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