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伯爵先生,您想知道我的真名实姓吗?”
埃德蒙的眼神当中,蕴含了愤怒、哀伤、激动,甚至还有一点点戏谑,这个眼神,已经很难用笔墨形容了,再加上一向以刚强的外表面对众人的他此时泪水滂沱,更加让这一幕具有了极大的震撼力。 费尔南的思绪已经完全紊乱了,他完全搞不懂这一幕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冲击性的画面,却让他内心深处好像浮现出了一些灵感。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他陡然想到了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虽然他非常想要立刻否定掉这个荒唐的猜测,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再也难以轻易消除了。 他想要问出自己心中的怀疑,但是动了动嘴却又无法开口——因为在内心深处,他比任何人都害怕这个怀疑成真。 然而,即使他不问,对面的两个人也还是准备毫不留情地掀开谜底了。 “看来,我们的朋友费尔南,此刻并没有心情询问你的名字啊。”
艾格隆轻松地对着基督山伯爵说,“那么,基督山伯爵,我来代替他做出回答吧——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我的真名……” 埃德蒙虽然是在回答艾格隆的问题,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脚下的费尔南,他的视线犹如是审判官在面对一个注定要被判有罪的重刑犯,毫无怜悯,只有无尽的蔑视和讥嘲。 “就是埃德蒙-唐泰斯。”
短短的几个词,他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慢慢地念出来的,为的就是欣赏自己的仇敌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表情。 而原本就已经极度狼狈的费尔南,此刻也没有过于激烈的反应了。 他心中最害怕的猜测,此刻已经成真,他终于也明白过来了一切。 埃德蒙-唐泰斯在多年的监禁之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逃出了牢房,并且加入到了波拿巴家族的组织当中,然后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罗马王的心腹宠臣。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注定了不被波拿巴家族所容的结局了。 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得到了罗马王的莫名关切;为什么他们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调查自己过去的黑历史,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可笑自己之前还以为自己可以依靠鞍前马后的效劳,来换取一个改换门庭的机会,却不知道这一扇门早已经被关死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两个人看着自己忙上忙下,一方面是为了压榨自己最后的“剩余价值”,一方面,恐怕也就跟猫戏老鼠一样,看自己的笑话吧…… 因为此刻已经筋疲力尽,所以哪怕想到了这些,费尔南也已经没有了多少愤怒,甚至没有了多少意外,只有无尽的绝望。 “原来……原来是你。”
费尔南的眼角突然也泛出了泪水。“我早该看出来的。”
“是的,你早该看出来的,毕竟我们本就认识。”
埃德蒙冷冷地回答,“然而多亏了有你,我享受了十二年的黑牢之灾,却也得到了一个精神上的父亲和导师,这段经历改变了我的面貌,就连我说话的用词和习惯,都已经被改变了,你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对所谓的“精神上的父亲和导师”,费尔南不认识法利亚神父当然不知道是指什么,不过这个问题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罗马王和基督山伯爵掌控着他的生死——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样的惩罚,但是他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做过什么,积压已久的愤怒和冤屈,一旦得到了宣泄的机会,后果就会残忍和恐怖。 他这一生,为了出人头地,想尽办法逢迎拍马、投机钻营,杀人、构陷和叛卖简直如同家常便饭,不知道付出多少努力之后,才终于爬到了这个位置,拥有了如今的一切。 难道辛辛苦苦得到的这一切,都将如同梦醒了一样随风消散吗?费尔南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绝望的愤怒。 他不想要接受这样的结局。 就像是落入陷阱的困兽一样,他拼命想要挣扎。 可是就算想要挣扎,眼下他手里也没有任何反抗的本钱了——他虽然有亲信,也有自己掌控的部队,但是此刻他和他的家人都在枫丹白露宫当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把消息传递出去,更谈不上靠他们来救自己的命了。 直接向这两个人求饶,那就更没有意义,这两个人一个和他仇深似海,一个心如铁石,绝不会因为别人的哀求就心软了,求饶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滑稽和小丑罢了。 “陛下……您……您不能对我如此无情。”
他满怀恐惧,强自镇定,然后向艾格隆挑明,“我们这些中途投靠您的人,本来就人心浮动,担心您过河拆桥,如果连我这么一直为您效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的话,那么其他人更加就会惶惶不安了,到时候您连安抚人心都难,还怎么去号召更多人投靠到您这边来呢?”
“怎么,你是在要挟我吗?”
艾格隆反问对方。“你认为少了你,我就没办法招降纳叛了吗?”
“谈不上要挟,只是自保而已。”
费尔南小声回答,“我和我的部下也不是没有任何准备,如果……如果我回不去的话,他们也会采取相应行动的。当然,如果我还好好活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肯定不会闹事。”
费尔南自知这话说得太过于僭越了,但是他此刻也没有办法,只能指望用这种诈唬手段来逼迫罗马王做出一点点让步,保全自己的性命。 “哈哈哈哈哈……”艾格隆没有生气,只是迸发出了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可笑的笑话一样。“哎呀,所以我说,费尔南,你实在有点高看自己了。”
接着,他一步步走到费尔南面前,然后用脚踩了一下他面前的地毯,“你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玩意儿?一呼百应的英雄?一个有着辉煌战绩的统帅? 不,都不是,你不过是一个背信弃义、见利忘义的小人,你的发迹历史当中,没有任何辉煌的履历,只有一次次出卖和背叛!不光你的同僚们蔑视你,你的下属也不会尊重你,他们是亲眼见证过你怎样将马尔蒙元帅踩在脚下当垫脚石的! 马尔蒙元帅虽然同样卑鄙无耻,但是他至少曾经有过辉煌的履历,可你有什么给自己增光添彩的履历吗?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让你的下属心甘情愿为你肝脑涂地?你没有!他们之所以跟随你,不是因为敬重你,只是因为你可以给他们带来利益而已……而利益,我也可以给,甚至可以给更多,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在乎你的死活?!”
艾格隆指了指窗外,“你信不信,只要拿着我的任命书和应有的赏赐,哪怕我让一条狗来接替你的位置,也不会有人为你叫屈!你居然还有胆量来吓唬我?!”
艾格隆确实觉得非常可笑。费尔南这种卑鄙小人,是不可能有任何真心为他舍身忘死的部属的,他能够毫无愧疚地出卖马尔蒙,他的下属就能够毫无愧疚地出卖他,又怎么可能威胁到自己? 按理来说,他并不是一个不能接受妥协的人,只是他的妥协对象是奥皇沙皇、是塔列朗苏尔特这些人,他们是在世界历史书上也有资格留个名字的,而你费尔南算个什么玩意儿,也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 而艾格隆的羞辱,让费尔南更是痛苦。 一方面是自己最后一丝自尊心被人剥开而痛苦,另一方面则是为自己最后一线生机被人掐断而痛苦。 现在他被物理隔绝在枫丹白露宫当中,无法第一时间发动那些心腹手下,而罗马王有的是时间分化和收买这些人,让自己最后的本钱也化为乌有。 一切似乎都已经趋于绝望,已经没有任何求生的出路了。 “陛下……”也许是绝望之下的精神崩溃,费尔南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然后四肢着地的他,犹如一条狗一样爬在艾格隆的脚边,再伸手抓住了艾格隆的脚,祈求他的怜悯,“求您了,饶恕我吧……我犯下了大错,但我愿意为此做任何事来赎罪,请饶恕我吧!”
还没有等艾格隆回答,原本摇尾乞怜的费尔南,突然以常人难以看清的速度,猛然从地上蹿了起来,然后一只手伸手掐向了艾格隆的脖子,另一只手则试图把艾格隆的手臂拧在背后。 “陛下!”
本来沉浸在复仇喜悦当中的埃德蒙,没想到费尔南居然胆敢袭击陛下,片刻之后他如梦初醒,马上向费尔南冲了过来。 只是他的反应毕竟慢了一拍,眼看跟不上了。 当年费尔南当了20年的渔民,身手自然相当敏捷,手臂更是结实有力;而这么多年的从军经历,虽然他没有立下过什么功勋,但身体倒也一直锻炼得不错,力量远超于常人。 他知道,他此刻已经穷途末路,已经没有任何资本来挽救自己的生命,所以他只能走最下策——挟持罗马王,然后让他放自己和家人离开枫丹白露宫。 费尔南虽然卑鄙无耻,但也有几分白手起家的狠毒,在这种“困兽犹斗”的情况下,他居然能够迸发出这样的决断力和执行力,确实也说明他能够走到今天不是纯靠走运。 另一方面,自私自利到极点的他,虽然对上层的人百般谄媚,但是他心中其实并没有任何敬畏感,所以对马尔蒙元帅说叛就叛,对艾格隆也敢于动手,不带任何犹豫。 “只要抓住了他,就有一线生机……就有机会带着妻儿离开……”费尔南在心中默念,他倾注了全部的希望,为了这最后一线生机。 只是,虽然他的表演非常过关,行动速度也非常惊人,但是他毕竟还是低估了他的对手。 艾格隆在刹那之间还是做出了正确的身体反应,一边躲开了掐向自己脖子的手,一边微微沉下腰,然后狠狠地一拳打到了费尔南的肚子上。 在身手上,他比费尔南自然还要强了太多,再加上他对这种突然袭击也不是没有任何防备,所以轻易地就化解了。 “唔……” 剧烈的疼痛,让原本就已经状态不佳的费尔南差点眼睛一黑晕了过去,他捂着肚子,往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然后再度瘫倒到了地上。 而这时候,埃德蒙也已经冲了过来,他隔在了两个人中间,然后一脚踩在了费尔南的胸口上,让对方动弹不得。 “你,居然敢对陛下动手……”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愤怒让埃德蒙几乎失去了理智,他用另一只脚,狠狠地踩了一下费尔南的脸,“卑鄙无耻的畜生,你等着接受自己应有的惩罚吧!”
费尔南的嘴角很快冒出了血沫,脸也肿胀扭曲了起来。 “陛下……什么陛下!”
他发出了不成调子的声音,虚弱地反驳了埃德蒙,“他只不过是科西嘉人罢了,甚至连爷爷都一度不是法国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此时的他,自知自己肯定已经死定了,所以也不再伪装谄媚,反而显得更加硬气了许多。 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怒瞪着埃德蒙-唐泰斯,“埃德蒙-唐泰斯,你如果想要我为你道歉,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会后悔我当年干的事情,永远不会!如果有什么后悔的话,我只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冒险直接弄死了你,给了你报复的机会……哈哈哈哈哈哈……敢跟我抢梅尔塞苔丝,被我看着长大的爱人,你活该家破人亡,哈哈哈哈!”
他的话,以及狂笑,激怒了理智已经接近崩溃的埃德蒙,他回想起病饿而死的父亲,眼中冒出了真正的火焰。 “别再动手了,埃德蒙,那只是便宜他了。”
艾格隆拉住了埃德蒙,也帮助他恢复了些许理智,“现在就死的话,对他来说只是解脱——” 埃德蒙总算如梦初醒。 是的,正如唐格拉尔一样,自己现在就杀了费尔南,那不过是让他们解脱,一瞬间的死亡怎么可能和自己承受的灾难和痛苦相比? “费尔南,我说过,我有点欣赏你,在那种出身下你能白手起家,如果起点更高一些的话,未必不能有一番大事业。”
艾格隆一边拿出手绢擦了擦自己手,一边冷笑地看着地上的他,“但可惜,你终究只有做坏事的能耐,干不了好事,也就得不到别人的信任和合作,干不出真正的事业。现在……你没机会了。”
接着,他又拍了拍手,“对了,我还没有见过梅尔塞苔丝女士,请问是这位夫人吗?”
随着他的掌声,房间侧边突然打开了一扇隐蔽的门,接着安德烈-达武,以及一个被五花大绑、并且用丝巾堵住了嘴的妇人,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此时,夫人正满含泪水地看着面前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男人——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梅尔塞苔丝……”因为没有得到事前通知,埃德蒙下意识地喊出了这种名字,然后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