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哀泣声当中,王室一行人乘坐马车,踏上了流亡国外的路途,波旁王朝再次落下了帷幕。 在王室掌权的时候,围绕在王室身边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然而在王室败落之后,愿意追随王室一起出去流亡的人却寥寥无几——那些原本靠着奉承国王一家人博取荣华富贵的人们,大多数都以“放不下家人”、“潜伏在国内为王室效劳”等等理由,希望留下来。 对于这些人的私心,王室抱持着宽容的态度,因为他们也知道世上大多数都是趋炎附势之辈,原本也没有指望过他们抛家舍业跟随自己流亡,没必要在最后撕破脸皮,现在彼此留下友好道别,在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能留个念想。 于是,王室温和地勉励了他们,并且允许他们继续留在国内,只有那些最忠诚于他们的人,才追随着他们离开。 王室的离开,并不会意味着这个国家的政治舞台就此偃旗息鼓,事实恰恰相反,围绕着他们留下的权力真空,野心家们将会彼此合作或者斗争,演出一幕幕悲喜剧。 这些野心家当中,行动最早、也最为处心积虑的,自然是奥尔良公爵,借助着自己王室小宗的地位、以及庞大的财富,它多年来一直都在和王室对抗,最终抓住了时机,硬生生地推翻了王室。 推翻王室之后,公爵离梦寐以求的王位自然看上去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数,这一步却没有办法顺利跨越过去,这让他焦虑万分、寝食难安。 可是既然开了第一枪,那他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哪怕不是为了王冠、而是为了保住家族的财产和地位,他也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些天来,为了赢得各方的支持,他四处奔走,封官许愿,只求那些有实力的人士站在自己一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得到了消息,塔列朗亲王回到了自己的公馆当中,现身在了公众面前。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时间点出现,肯定就意味着这个老狐狸已经嗅到了风色,准备正式出山施展他惯用的阴谋了——半个世纪以来,这个老东西几乎没有缺席过一次重大的政体更迭。 得到了塔列朗现身的消息之后,奥尔良公爵立刻就带着人前去拜访这位声名狼藉的亲王。 虽然他心里非常讨厌塔列朗亲王,但是此时此刻,塔列朗的支持对他极为重要,因此他也愿意拿出应有的价码去收买这个见利忘义见风使舵的老家伙。 为了表示对亲王的尊重,公爵只带了几个亲信上门,而他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亲王的亲切招待。 因为局势混乱的缘故,巴黎原本流畅的物流交通一度陷入中断,物资供应相当紧张,那些美食自然也从市民的餐桌上消失了,不过亲王这边也许是早有准备,在动乱之前储存了大量物资,所以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精美的餐点,足以让这一行人都大快朵颐。 然而,公爵此刻并没有心情用餐,他只想尽快打听清楚塔列朗的真实态度,并且如果有可能的话,就把这个老家伙拉到自己一边来。 “废王一家已经在昨天离开,我们应该进入新时代了。”
在短暂的寒暄之后,奥尔良公爵开门见山,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态度,“现在摆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的课题,已经不再是如何结束暴政,而是尽快重建秩序,让局势稳定下来,您说对吗?”
“对,我也这么想。”
塔列朗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老迈,但是他的胃口看上去还不错,一边说,一边大口吞下了一只烤牡蛎,顺便喝下了一口佐餐酒。 看到塔列朗同意了自己的意见,公爵心里略微放宽了一些,不过从亲王漫不经心的态度当中,他又感觉到了对方明显有点敷衍——在如今这个局面下,这种敷衍的态度,绝对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于是,为了说服塔列朗,公爵拿出了自己心中想好的说辞,“亲王殿下,您已经老迈,而我也不年轻了,我们都见证过那些年的腥风血,所以我们都知道,这个国家如果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被最激进、最疯狂的那些人所掌控,它是必然会陷入到癫狂当中的,在这种癫狂当中,秩序将荡然无存,财富也将化为乌有,不管多么高贵多么富有的人,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而我们都是有产者,是旧时代的精华,难道您真的愿意看到往事重演,看到我们再度面对那个可怕的梦魇吗?”
对于奥尔良公爵的恐吓,塔列朗不以为然,他只是轻笑了一下。 “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正是您一家人积极投身了革命……如果说国家陷入癫狂的话,这也要给您记一份功劳……” 被塔列朗当面指出这一点之后,公爵面色一沉,略微有些尴尬,但是他很快又恢复如常,然后面不改色地为自家当年的所作所为辩解。 “那时候我们一家秉持着对博爱和理性,盲目地投身到了其中,我们曾经真诚地相信只要我们按照人类最美好的那些法则行事,就可以打碎旧时代的藩篱,让国家焕然一新,也让每一个国民都可以平等地享受天赋的权益——正因为如此,我们自愿放弃了贵族头衔,我们为了国家和民族奉献了一切,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我们的想法错了,最美好的言辞往往会带来最疯狂的结局,我的父亲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也不得不逃亡出国……” 说到自己亡父的时候,公爵面露悲容,停顿了一下,而后再继续说了下去,“正因为我们之前犯过一次错,所以接下来我们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废王那一套倒行逆施固然不能容忍,但我们也绝不能容忍无秩序的混乱、以及暴民革命,否则那会让整个国家陷入到最糟糕的境地!塔列朗亲王,现在我恳请您,和我一起来拯救国家吧,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奥尔良公爵此刻已经做足了姿态,他满怀热忱地看着对面的老人,仿佛真的毫无私心,只想着守护国家。 他搞出这种惺惺作态,自然也没有指望糊弄住塔列朗,但是所谓的政治,首先就要冠冕堂皇的大义名分,然后才能谈那些卑污肮脏的交易,他必须要先给两边一个合作的旗号。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尽管他已经努力展现出善意了,但是塔列朗亲王却好像还是不为所动,依旧在慢慢悠悠地用餐。 “难道您对国家的前途不再有热情了吗?”
等待了片刻之后,公爵不死心地问。“在这个危机关头,如果名望卓著的您不挺身而出、而是一直沉默的话,那势必就会让整个国家感到失望……到时候他们又怎么会认同您出掌重要职位呢?”
说到现在,他已经非常露骨了,要么你站在我这一边,要么你就不会再得到执掌大权的机会了。 而这种暗示的威胁,让塔列朗亲王终于停下了自己的手,然后冷冷地瞥了公爵一眼。 “先生,您似乎认为只有您才有机会决定谁会执掌大权吗?”
“此刻难道不就是这样吗?”
公爵反问,“是我,响应了议会的号召,在暴政面前保卫了国家和民族,勇敢地推翻了暴君——那按照这份功绩,难道我不应该接掌王权吗?”
“一个硬币有正反两面,从正面来说,您推翻了暴君,但从反面来说,您对王室拔枪相向,如何看待这件事取决于每个人的立场。”
塔列朗不动声色地指出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您确实为保卫议会立下了功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您就天然地应该成为国王,否则我还觉得拉法耶特侯爵有资格当国王呢! 再说了,由一场暴乱来决定谁能当国王,谁不能当国王,岂不是很奇怪吗?这种做法让我回想起了当年的制宪议会!当年就是它在群情激奋当中废黜了路易十六国王,让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时代……而您,仅仅在片刻之前,就在跟我大肆批驳那个时代,您怎么能够转眼间就又为它叫好呢?”
说到这里,塔列朗似乎又感觉到有些好笑,他看着公爵,嘴角微微扯动了起来,“好吧,先生,就算您所说的一切正确,那么您又从何得知议会一定愿意把王位交给您呢?”
塔列朗一连串巧妙的反驳,让奥尔良公爵一时间竟然理屈词穷。 说到底,他之所以能够推翻王室,是因为查理十世国王上台之后倒行逆施,全国经济不振,民怨沸腾;可是“民怨沸腾”只是意味着人民讨厌波旁王室而已,并不意味着人民喜欢他,所以他字里行间都是以议会授权作为自己立论基础,可是按照现在这种情况,议会本身在王位归属上面具有多大的权威呢? 就算议会具有权威,那此时议会还有上下两院,旧贵族充斥在贵族院当中,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废黜国王并把王位转移给奥尔良家族”的决议的。 归根结底,他是用暴力推翻国王的,但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依靠暴力来篡夺王位,如果局势尽在掌控当中的时候,没有人会胆敢质疑他这种公开扯谎,但是现在,他的威权并不足以恐吓到每一个人,他也不是人们心中唯一有资格的威望继承者。 所以当有人胆敢当面质疑他的合法性基础的时候,他的立论立刻就摇摇欲坠了。 对于塔列朗亲王几次三番的顶撞,公爵的心中已经极为不耐烦了,如果按照他的性子,早就跟这个老东西当场翻脸了。 只是,现在不是任性妄为的时候,他只能压抑着怒火,尽量平静地开口了。 “那么您直说吧,亲王殿下,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非常简单——一个被真正众望所归的领袖,以及一个深孚众望、能够挽救时局的政府,正统王室被又一场暴乱所推翻,这让人非常遗憾,可是既然木已成舟了,那我们也只能向前看……既然您说灾难的根源,是因为王室倒行逆施不得人心,那么我们就应该以民众的选择来决定谁来接管统治,而不是依赖一两百个无能之辈的投票!”
公爵皱了皱眉,他一时间竟然难以理解塔列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在您眼中,民众的选择是什么呢?”
“这个不是明摆着的吗?”
塔列朗亲王不慌不忙地回答,“此时此刻,我们需要得到全民认可、清白无暇的立法机关,只有这个机关才有资格代表民众的愿望,既然这十几年的正统王朝以失败告终,那我们就应该重建一个令人信服的秩序——全民选举得出的议会将是第一步,而接下来,由这个立法机关来决定王位的归属,这样的话,我们才有把握说我们得到了全民的授权,不是吗?”
塔列朗这一段话,让公爵感到简直不可思议。 “您什么时候成了一个美国人了?”
他简直感到好笑。“这种全民选举有何意义吗?只会让暴民得逞而已。”
“时代在变,我们也不能一成不变,先生。”
塔列朗摊了摊手,对公爵的毫无想象力感到有些失望,“既然您口口声声说要为国家、为民族来重建秩序,那么您就应该认同我的方案,对最能够弥合我们国家目前的分裂民意的……难道不是吗?”
奥尔良公爵皱了皱眉头,他想要反驳,但是一时间又找不到更好的说辞,只是他知道,他绝对不能够答应这个要求,因为他并没有把握得到所谓的“民意”。 “不,我觉得这样做不行!”
他强硬地表态。“现有的议会还在运作,没有任何理由中止它!”
“如果说理由的话,我倒是有一个。”
塔列朗亲王慢慢悠悠地说,“在被废黜之前,国王陛下留下了一份诏书,他宣布他在被废之前的解散议会诏书仍旧有效,而且他是在本届议会非法状态下被废黜的,他可以离开王位,但国家不能被这届非法议会继续摆布,他希望我们能够得到更加公正清白的立法机关。”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不光让公爵震惊,连他的随从们也大为惊骇。 “废王的一份诏书又有什么价值呢?”
仓促之间,公爵马上不屑地嘲笑了起来,以此来显示自己的镇定。 “那我们应该交由议会和国民自行判断。”
塔列朗悠然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