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从景安殿领了四公主过来,林嬷嬷照顾了她这么久也有点感情,一并跟了过来。四公主有她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如意从前不想见她,只是觉得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来见她。现在见了,听见四公主在下头规规矩矩的行礼,“见过殿下,请殿下安。”
如意拉了她起来,带着她坐到榻上,捡了块红枣糕给她,就见旁边的林嬷嬷一动。点心很好吃,比四公主在景安殿吃的要好吃的多。如意看着她一点点的啃着吃了,也伸手拿了一块,并且将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两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吃完了点心,喝了蜜水,如意对她说,“出去玩罢。”
四公主出门的时候,看向林嬷嬷,如意便道,“孤同林嬷嬷说两句话,她一会儿就去找你。”
看着四公主牵着绿竹的手走远了,如意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大家在为皇位争来争去,看上去好像她这个储君沾了多大的便宜,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这七八年过的日子,简直不是小姑娘家该过的日子!她没有再同林嬷嬷说话,挥手将她打发了回去。她倒要看看,这宫里,这皇朝里头,这天下,有多少人防着她,又有多少人想害了她,将她当成垫脚石,或者登天梯。朝堂上吵了一个月,终于定下了四公主的师傅,庆禾帝也圈好了四公主的名字安平。庆禾帝其实过的也不好,譬如你跟一个很好的朋友忽然闹了别扭,而你那朋友,哄了你几次,见哄不回转,也便跟你冷了下来,虽然这别扭是你自己搞起来的,那也是痛苦的。太女在朝堂上再无笑容,庆禾帝的脸色也极其冷肃,底下的臣工们明显的察觉了。严仆射窥视着太女的脸色,试探着提起楚国夫人,不是他乐意在这个时候提,而是楚国夫人已经在他家住了半年了啊!庆禾帝直接下旨赐了宅子。这是不打算接入宫中了,可是又赐了宅子,说明还有恩宠。殊不知其实就是庆禾帝闹别扭没闹够,所以想给闺女添堵而已。然而几天后,四公主的名声渐渐好了起来,什么天纵奇才,闻一知十,京城十家茶馆有九家会提四公主。李美人虽然自私自利,但是对四公主也有那么几分真心,到底是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见庆禾帝不阻止,自己先慌乱了,唯恐四公主成了池鱼,慌慌张张的去求见庆禾帝。李美人求见庆禾帝的时候,如意正躺在榻上歇息,听见李青命人传递过来的消息,一时间从榻上惊坐了起来,吓得绿竹一个机灵,这段时间,宫里伺候的人也是小心翼翼,气氛真的不好。如意坐起来是突然想到,父皇绝对不会让四公主来做这个皇位,那么此时他任由外头的消息乱传,其实就是在等待那些人发动。“人心不足蛇吞相”后头还有一句“世事到头螳捕蝉”呢。而父皇不告诉自己,其实是对自己的一个考验?她从榻上下来,绿竹连忙过来将披风撘到她的肩膀上。那些人想做什么,她现在不管,不过却要将四公主摘出来。父皇当初留下四公主,既是为了面子,也是为了里子,不管为了什么她都想保她平安。李美人纵然再错,也将功折罪了,说到底,她还是父皇的子民呢,就算四公主不是她的亲妹妹,她将来真的做了皇位,难道这点容人雅量都没有?皇帝就要做孤家寡人?她隐隐明白父皇的心情,知道他大概不愿意看到她将心给了哪一个男子,可是她是个女儿,女儿家的愿望,她娘的愿望,说道最后也不过是想过一过踏实的日子,外头的风雨,她可以背,可以顶,可是她仍旧希望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礡云他,一定不会在政事上左右她。她不会像父皇那样置后宫,只想同他好好的,相亲相爱,累了的时候有个怀抱,礡云对权势并不热心,香椿饼槐花饭也可以吃的很香。她有点想念他了。薛礡云也在想如意。薛端敬语气里头对四公主的推崇使他分外不舒服。他又不能直接说四公主不是庆禾帝亲生的。因此他这几日跟家里也有点别扭,实在不想听父亲说四公主如何如何。父亲虽然没有说如意如何,但是薛礡云知道父亲其实是个很传统的人,母亲的刚强是因为前些年吃了苦吃了亏,父亲这才让着母亲,可是父亲还是喜欢那些爱听旁人建议或教导的人,觉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如意在朝堂上,并不是个软弱的形象。她的软弱仿佛都堆积在他面前,朝堂上的太女跟他面前的如意,像是日与月,分割的清楚明白。如意也确实像薛礡云想的那样,她将朝堂当成了太傅布置的功课。在朝堂上,她是个理智大于情感的太女,那么在自己的宫里,尤其是在薛礡云面前,她便是个情感占了先机的闺阁女儿(略女汉子而已)。庆禾三十四年的朝堂一片山雨欲来。靖江侯已经很确定太女不得圣心了,也难怪,陛下身体好的很,而太女一日一日的长大,这眼看着就十七岁,是时候大婚了。成家立业,大婚,太女就不能再被称为孩子了,而是成人。王冠只有一顶,靖江侯等人都认为庆禾帝这是膈应了。而他们想做的,就是让庆禾帝更加膈应。礼部上折子,对太女口称千岁。庆禾帝果然大怒。下旨太女二次闭门读书,户部的差事也不许她做了。且不说东宫里头的李软绿竹等人,就是高证在济水也有渠道听到朝堂里头的消息,专程派了人写信回来。“父皇是天子,孤是父皇的女儿也是臣,父皇叫孤怎么做,孤便怎么做就是了。”
她开始真的闭门不出。庆禾帝呕血,摔了最珍爱的琉璃镇纸,骂道,“她这是不争是争了?朕教了这么多年,她从前那么机灵,现在倒是认怂了?”
天底下的父母看儿女若是不顺眼了,大概无论儿女怎么做都不能得他得心意。郑大官不敢说什么,只好跪在一旁。他敢说什么,换了他,也不定能吓成什么样呢,整个儿去年就没给太女几个好脸,今年就更不用提了,对太女所做之事,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换他当了太女,都不一定有太女这么稳当持重。“去,抬太常过来。”
庆禾帝吩咐。王太常借口生病不上朝。郑大官连倒退着出去吩咐了小太监,务必将王太常抬过来。结果去请王太常的小太监苦着脸回来了,“说是王太常摔断了腿,不能挪动……”人心隔肚皮是一句老话,却很有道理。如意就算现在面对庆禾帝,也绝对不会将自己所有的心里话都说出来。说她对杜苏氏的牵挂,对杜老大的对不住(替她爹抱歉),对薛礡云的想念?她又不嫌弃自己命长。有时候活着,不怕死,却怕自己在意的人有个三长两短。要不世间怎么会有“牵挂”一词?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绿竹红竹等人正带着小宫女们染指甲,不管外头风雨如何,东宫里头有李软跟绿竹两人,有李青跟林嬷嬷站在他们背后,这两个算是立住脚跟了。如意抬手看了看她自己的手指甲,其实她也觉得染了指甲很漂亮,可是太傅从前就教导了,储君不能享乐。染个指甲也算是享乐?其实就是不庄重而已。“给孤找根炭笔过来。”
绿竹窥着她的脸色,叫小宫女送了过来。如意看着这小宫女的年纪,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看上去跟四公主差不多,问道,“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进宫了?”
小宫女没想到太女会问话,她倒是不怕,只是呆了一呆,忙道,“奴婢今年十一了,是家里没饭吃了,娘亲将我卖进宫的。”
绿竹一听这话整个人就不好了,这些宫女们没怎么受内宫那边的调教,说话做事欠缺了一层稳当,她唯恐殿下听了这话吃心,便偷偷注意着太女的动静。哪里知道如意并没有生气,而是从旁边递了块点心给那小宫女,又继续问道,“家里没有地么?怎么会没饭吃?难道没有人会做饭?”
小宫女结果点心,道了谢才回话,“是父亲生了大病,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几人过的艰难了,母亲说到了宫里起码有口吃的,我……”一紧张便出口说“我”。如意没有生气,安抚的笑了笑,“没关系,不要怕。”
“我不怕。”
“你怎么不怕?你的宫女姐姐们都很怕孤的。”
小宫女将点心包在手帕里头,“殿下的眼睛很暖和,我不怕。”
绿竹没想到她这规矩着实的不好,一连听了三个“我”,一下子就给跪了。如意还在问那小宫女,“你父亲没生病之前,家里吃的怎么样?”
小宫女天真的说道,“父亲学问很好的,给人当先生,我们家里一个月也能吃上一回肉。”
“那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去看望你的母亲跟父亲还有兄弟姐妹们?”
小宫女没有犹豫的点头,绿竹在一旁低低的咳嗽了两声,这小宫女嗖的又立即摇头。“殿下赎罪,奴婢的错,没有教导好了她。”
绿竹请罪。如意的眼睛笑成了弯月,对绿竹说,“起来吧,孤看她这规矩也学不好了,就退回去吧,嗯,也算是伺候了我一场,赏十两金子。”
绿竹忙拉着那小宫女叩谢。如意干脆说道,“你去找周轩,叫他派人,好生的送她回去,再看看她父亲的病,若是能帮衬一把就帮一把。”
小宫女临走将头都磕青了。如意却没有再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