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礡云攥了攥拳头,心里感觉又酸又涩,他从未在亲人这里吃过委屈,活到这么大,对他来说,曾经面临的最大的困难不是深陷赵国五公主的地牢,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太上皇求亲,他曾经以为,他面前的大山就是太上皇,辛辛苦苦的跋涉绕行,到现在也仍然不敢稍有得罪,所以才换了太上皇赦免父亲之罪,又赐了宅子,年节里头宫里赏赐亦十分丰厚,他本以为家里人纵然不欢欣喜悦,也不会有这么诸多的抱怨……看来是他想多了……窗纱雪白,这种纱三两银子一匹,今日大哥身上的云锦常服,从成衣店做一身至少五十两银子……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他现在关注经济多了些,当然也不是他眼中只剩下银钱,不说别的,他身上太上皇赐的衣裳更贵。只是大哥的俸禄是多少呢?这些钱还不够他在外头会文一次的花销吧?“药堂是我开的,生意也很好,排队想求方子跟医婆的都已经拍到了明年,甚至有赵国的贵人、田氏的贵人,他们没法来,便只想出大价钱求一张方子或请一个医婆回去……”“一个月便有十几二十万两的收入,可是这方子或者医婆,都不是民间百姓能够有的,我想问问大哥,我如何与民争利了?得了孩子的人家不少,也有人想从他们那里寻方子,又问医婆们是如何行事,不外乎想攫取这部分银钱罢了,我不在乎他们怎么做,我一没有利用权势打压欺负这些人,二没有谋财害命,改交的税也都交了,此事不要说大哥,太傅、太常跟内阁的其余的几位阁老个个都知道,太上皇也知道,然而有哪条律法规定我不可以行商贾之事么?”
“我不觉得商贾之事丢脸,至于大哥所说的要不要脸,我想问问大哥,意欲何为?”
他眼光掠过薛明瑞的衣衫,落在大堂正中的空落落的上首的座位上头,目光幽幽。“好一个意欲何为,你知错不改,还好意思问我意欲何为?我告诉你,你若是还当自己是薛家人,就将那药堂收了,你跟了陛下,跟入赘有何两样,此事我可以不计较,但药堂不得再开。”
薛明瑞不知道想起什么,目光中带了一抹厌恶。薛礡云纵然平日再少有在乎之事,此时也没法忽略薛明瑞的神情,那一瞬间,他脸上也带出一种莫名其妙又令人心悸的笑。“原来你是如此看我的。”
他再不愿意多说一句,转身迈步出门,薛明瑞刚才说了入赘的话,实在太过,心中其实已经后悔,但是他是兄长,教训弟弟天经地义,因此当下虽然懊悔也坚定的坐着,不肯追出去。薛夫人刚才去了后头,又是灌醋又是灌汤的好歹的将薛端敬拽了起来,刚扶了他出来,俩儿子就不见了一个,薛夫人心中一空,“你弟弟呢?”
※※如意歇了一个午觉,醒了没见礡云回来。“去哪里了?骑马出城?谁跟着?”
听见说侍卫跟着,稍微放心,又接着问,“李净呢?”
李净倒是回了宫,可从他嘴里是听不到薛府有不恭敬不好的地方的,再者薛礡云跟薛明瑞争执的时候,李净还在倒座房里呆着呢。如意微微皱了眉,“怎么想着出去骑马?”
她的产期将近,他最近可都是恨不能跟紧了她的,这不上不下的突然出去骑马,倒像是撒气呢。她现在还不知道他处心积虑维持的亲情已经支离破碎,薛明瑞的言语,或许换个人说,对薛礡云根本无关痛痒,可薛明瑞是谁?是薛礡云的大哥,是他多少年以来的一种仰望。当这种仰望一下子俯压过来,薛礡云纵然再坚强,也觉得那一句句的话语堪比利刃,一刀将人砍了,却不沾血,连凶器都算不上。虽然担心谁给了薛礡云气受,但如意也没找人来问在薛家的情况。这就跟老公在公司受了气,做老婆的顶好不要找他同事打听一个样。她跟他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他的脾气她自然也知道。不是谁给他气吃,他都乖乖吃的,这么多年,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外头,流言蜚语他一向是听到跟没听到几乎没有两样。如意琢磨了一会儿便不再去想,吩咐李软,“咱们去后头看看冯琳的柿子暖得怎么样了。”
红竹扶着她,李软半弓着身走在她左边,一路走一路说,“陛下,柿子大凉,陛下可不能吃……”“恁啰嗦,你是不是年纪大了,怎么整日里唠唠叨叨的!”
李软也敢开玩笑了,“奴才是嘴馋,想着陛下不吃,怎么也能赏奴才一只半只的。”
“你想的倒美,偏不赏你。朕赏红竹两只。”
红竹在一旁抿着嘴笑。如意看了看她,“等朕生完孩子,红竹也该出宫嫁人了。”
此话一出,轮到李软笑了起来,他嗓子没变声,笑得不算难听,但也绝对称不上银铃般的笑声。后头冯琳没在侍候柿子,却是在一处湖心亭上头弄了一只红泥小炉,煮的也不是茶,而是胡辣汤,她用的辣椒,辣味飘了老远。如意要了一只碗,李软就盛了半勺,“陛下,这么辣,您可不能多吃,伤了胃口……”冯琳在下首也捧着一只碗,笑的欢快,“不吃才伤胃口。”
如意舀了一点,入口辣的嘴唇都发热,“你这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么辣,也没看见放多少辣椒啊!”
冯琳从旁边端了一碟子炸的艳红的辣椒,“用的是炸辣椒的油,陛下觉得怎样?”
如意没回答,将碗递给李软,“再盛一点。”
李软却倒,“陛下,起风了,天色也晚,咱们回宫吧?”
如意点头伸出手,刚站起来觉得下头一下子管不住了,她立即想到曹御医之前曾经说过的孕妇临产前的状况,怀疑自己可能要生了。但是生产一事,不能弄的阖宫尽知。她尽量的收着自己,扭头对冯琳说,“这辣汤挺好,你去喊人找四公主也来尝尝。朕回去了,生完孩子以后再喝。”
冯琳只当她说的是以后生完孩子再喝的,遂点头应了,“陛下慢走。”
如意走了两步发现下头没有再流,略松了一口气,产婆们早已住进和泰殿的偏殿,她想了想,对李软说道,“宣曹御医去和泰殿,就说嗯,薛郎君或是喝多了。”
李软一怔,冒失的抬头一看又忙低下头,“是。”
如意上了舆辇,慢慢的抚着肚子。孩子一日日的长大,她现在已经有了为人母亲的喜悦,大概当初母亲怀她的时候也是如此,生命的繁衍是如此的奇妙而美好。李软打发了两个小太监去太医院,想了一下,命人去跟李净说,尽快让薛郎君回宫。陛下要生孩子,薛郎君滞留宫外,陛下或许不会生气,但太上皇一旦得知,后果不堪设想。李软自作了一回主张,扶如意下舆辇的时候,低声说了句,“奴才刚才让人去找薛郎君了。”
礡云带着李重等人一直跑出城外,好在侍卫们的马俱都是好马,这才堪堪没将人跟丢。李重几乎是滑下马,气息略稳便道,“二爷,前头是皇家寺院。”
有侍卫笑着大声说道,“好久没这么爽快的跑跑马了……”“是啊,这马也是,平日里让它跑两步,还得拿草哄着,这回一看见前头有马跑,哎呦,这个快啊!”
薛礡云抬头往山上望去,隐约能闻到山上传来的檀香味。若是从山上往下看,豪气干云,但是从山下往上看,却要用仰望的姿势。山总是那样,只有人会有不同的感觉。刚奔出家门的时候,他的怒气几乎掩饰不住,跑了这么久,其实已经撒的差不多了,等气消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又犯了蠢。因为离城太远了。得,回去还得跑快一点。如意已经感觉到隐隐的腹痛,听李软说去找礡云,她嗯了一声,声音还算平稳,神情略带了一点压抑。痛感还不明显,只是时间突然变的漫长。她听见李软跺脚,“再派人去找薛郎君!”
突然有点想笑,若是礡云回来,看见她的大肚子没了,会不会吓的半死?当然生孩子是没那么快的,产婆们几经演练,现在有条不紊的准备着物事,而她只能好好的躺着,忍痛。如意刚吩咐了叫产婆,君如夜作为暗卫首领便知道了。薛礡云今日生辰,他自然知道,于他来说,反正陛下已经有了孩子,薛礡云死在外头才好,但是这也仅仅是他内心的一处幻想。“吩咐人严守各处,不许胡乱行走,若有闹事不服者,先抓起来绑到一处。”
“暗卫十一、十二、十三、十五、十八、十九严密的监视产婆,保护陛下安危!”
他看了看天色,忽然很想知道若是太上皇晓得了薛礡云滞留宫外不归会不会直接将他赶出宫去?“十四去禀报太上皇,只说暗卫们发现陛下喊了产婆进殿,又宣了曹御医……”他看了看十四,然后缓缓的说道,“若是太上皇问起薛郎君,实话实说。”
和泰殿后殿的东暖阁做了产房,如意坐月子也打算在这里,所以便命人收拾的很整洁干净。如意歪头就能看见窗前通体无暇的羊脂玉净瓶,旁边的一只果盘里头有葡萄橘子跟苹果,散发着果子的清香。产婆们在旁边不时的说话,“陛下的宫口还没开,看样子要过一会儿了。”
“胎位挺好,羊水也没再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