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时间,乌朋便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理由很简单。——昨夜三更,姚浩能出了府,直到黎明才返了回来。算一算时间,恰好对上。他坐在书房里,把姚浩能喊了进来。“是你吗?”
他开门见山问道。姚浩能知道老爷问的是什么。老爷一向是个智慧的人,他从没想过自己做的这些事能瞒过老爷。但他低着头,抿着嘴,不愿意承认,就像是私塾里犯了错却不肯认错的倔孩子。乌朋看着他,叹息一声,很是痛心疾首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姚浩能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乌朋哪里会猜不到他是怎么想的?嫁祸给张季舟,解决掉这个麻烦。乌朋面上满是悲哀和失望,看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问题在于,你怎么能把这么多无辜之人的生命当成工具?”
姚浩能终于说话了,小声说道:“我没想过会死这么多人。”
他原本觉得,最多也就死十几二十个人,谁曾想鬼医的毒药竟如此生猛?“没想过,那你都想过什么!”
听到这句话,乌朋怒极气极,抓住桌上的茶壶就砸了过去。茶壶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了姚浩能的胸前,里面装着刚泡好的茶水,尚且滚烫,烫的他发出一声怪叫。姚浩能的脸上露出惊惧的神情,一方面是被烫的,一方面是被乌朋的样子吓坏了。他不后悔今天做的一切。但他害怕乌朋舍弃了他这个弟子,更害怕乌朋把他交给官府,那样他就真的完了。他砰的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老爷,浩能知错了,浩能知错了……”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乌朋没有丝毫心软,指着他骂道:“蠢东西!我平常都是怎么教你的,你就学成了这副模样?医者仁心!医者仁心!你的仁心都学到狗身上了?!”
乌朋脸上的悲哀之意愈浓,逐渐转为凶狠,从书桌最底下抽出了一根荆条。作为太医令的同时,乌朋也兼任着太医署讲师的工作,平常给那群小崽子们上课时,遇到不听话、做错事的,便会以戒尺训诫,如若错误严重到无法饶恕,便会以荆条施罚。荆条者,刑具也,古人所谓的“负荆请罪”便是如此。一条子下去,足以让受刑者皮开肉绽,痛苦不堪。姚浩能看到荆条的瞬间,顿时眼珠子狂跳,魂飞胆颤,连连叩头求饶个不停。他是真的怕了。他曾在太医署见到某个用毒药陷害病人的医师,在被逐出太医署之前,挨了乌朋一条子,惨被打到了大腿上,即使事后敷了最好的金疮药,依然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之久,且落下了病根,至今都还一瘸一拐,无法恢复。“老爷,浩能知错了,浩能真的知错了,求求您饶了我吧……”姚浩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饶认错这一个想法。乌朋眼中凶光大作,正准备打下去时又猛地收住了手。不,不能打!至少现在不能打!如果现在打了姚浩能,等不良人和内廷司查过来,事情可就瞒不住了。那些执法者一定会顺藤摸瓜,找到姚浩能的作案痕迹,继而牵连到他的身上。是的,姚浩能确实酿成了大错,严重违背了身为医者的准则,甚至可以说违背了作为一个人的准则。但事已至此,惩罚姚浩能又有什么意义?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帮姚浩能隐瞒,抹去一切可能存在的线索。然后再顺水推舟,将此事彻底推到张季舟身上,解决掉这个最大的麻烦。想明白这一点,乌朋脸上的神情几度变换,最终归于平静。他就像燕白发对他的评价一样,诚恳、稳重,却也自私。他一直都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的自私甚至盖过了他的一切品格。当灾难有可能会蔓延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会尽一切可能的去自保,为此他不惮抛弃所有的坚持和信仰。他看着姚浩能,面无表情说道:“这一顿先记下,等事情过去,你逃不掉!”
姚浩能知道自己躲过了这一劫,松了口气,连连叩头道:“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起来吧。”
乌朋冷声说道:“收拾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请我们过去,记得不要露出马脚。”
姚浩能重重点头道:“浩能明白!”
乌朋斜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如他所料,大门外很快就有敲门声响起,是左骁卫的一个偏将。偏将神情急切,用最快的语速向他说明了一切——盛捷客栈的毒令城中所有医师都束手无策,希望乌朋前去一观。乌朋适时地露出震惊和愤怒的神情,拎起药箱,带着姚浩能朝盛捷客栈赶去。其实,乌朋知道自己这个药童的心里有些问题,却没想过他会这般冷血。要说对这件事毫不意外的,恐怕只有姚家家主,姚浩能的亲生父亲了。知子莫若父。没有人比姚父更清楚姚浩能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看似乖巧怯懦的外表下,潜藏了一颗暴戾、偏激、狠辣,乃至有些畸形的心。在姚浩能小时候,姚父不止一次看到他用拳脚欺辱仆从,用石头猛砸路边的拾荒者,甚至他不止一次看见姚浩能把外面的野猫野狗抓到家里,凌虐至死。这么多年,他只是学会了隐忍,但阴暗的本质从没有变过。…………盛捷客栈外围。随着时间的流逝,聚集的人群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先有户部尚书的死亡,后有广盛镖局的灭门,随即有私炮坊的爆炸,今天又有盛捷客栈的投毒,人们对长安的治安和朝野的稳定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况且如今年关将至,本该是大喜的时候,却出了这档子事,大喜变成了大悲,大悲再变成大怒,甚至有人开始咒骂在观星楼修道的陛下,还有暴躁的民众和卫兵爆发了好几起骚乱,不过很快便被镇压。赵连秋带人离开了,不知去了哪里,但可想而知,这位愤怒到极点的老人,应该是查案去了。相信如果被他知道此事是姚浩能所为,那个药童一定会死的很惨。谢周也已经离开了,去往张家医馆。如果这里的事情传开,被张季舟得知,这位老医师会做些什么?谢周想象不到,但他明白,一定要尽可能的隐瞒下去,阻止张季舟来此。燕清辞没有走。她和场间的不良人一起,帮忙协调现场的稳定,以防出现更多的死伤。…………另一边。东市的张家医馆中。张馆主跌跌撞撞地闯进房门,甩手打开妻子递过来的茶水,奔向后院张季舟的房间。“四叔公,四叔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张馆主猛地推开房门,扶着门沿,喘着粗气,脸上因为长跑和恐惧一片通红。张季舟正坐在床边阖目宁神,被突然出现的张馆主吓了一跳,心情有些烦躁的老人正准备斥责小辈不懂规矩,可当他看到张馆主的模样,心里猛一咯噔,从床上坐了起来:“别着急,慢慢说……”起初,张季舟的神情还算镇定。可随着张馆主的讲述,他再也保持不住这副镇定的模样。在这一刻,错愕、愤怒、慌张、愧疚……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出现在了张季舟树皮般的老脸上。张季舟呆住了。他很确定自己把毒药保存的极好,就算泄露,也得到几天后客栈收拾客房的时候。此时出事,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可他却没心思考虑是谁从中作梗了,回过神来的第一时间,老人打着哆嗦,用急促的语气说道:“备药!”
“快去备药!”
“甘草、雷公藤、金银花、毒根、烈酒、碳灰水、三黄汤、牛黄……”张季舟一连说了十九种药用的名字,其中有常见的补药,有去火药,有中和药,甚至还有毒药。张馆主愣了愣,明白这应该就是那奇毒的解药配方了。他不由地有些震惊,到底得需要多么深奥的药理辩证,才用的上这么多药?要知道,当药草的种类超过十种,每多一种,都需要极其严苛的配比和辩证,配药的难度成倍攀升。同样身为医师的张馆主,至今都没开出过超出十种药草的配方。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震惊、更不是考虑药方的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四叔公。“您要过去?”
他看着张季舟问道。张季舟不理他,就要冲出房门。张馆主赶紧抱住了他,语气急切道:“四叔公!您不能去!”
“你为何拦我?”
张季舟喝道。“官府的人在找你,刑部、内廷司、不良人,他们都在找你!”
张馆主急着说道:“您不能去,您去了一定会被他们抓起来的!我绝不能看着您自投罗网……”“我不去谁去?除了我,谁能救得了他们?!”
张季舟挣扎着想把他甩开。张馆主无从反驳。他知道老人说的是事实。即使老人把药方和配比摆在他的面前,以他的能力,也不可能配的出解药。但他怎么能让张季舟离开?他们老张家的祖辈中,就只剩张季舟这么一个老人了,而且张季舟的医术最高,名气最大,几乎是所有张家晚辈追随的对象。身为晚辈,他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四叔公被官府抓起来?张馆主神情悲痛,抱着老人,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