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孩子出生,谢家便遭逢大难,谢桓和李乐萍也在清扫中遇难。所以现存的谢家嫡子,应该有且仅有谢淮一人,哪来的第二个?柳心兰再也无法保持冷静,语气稍显急促问道:“谢周到底是谁?”
柳金却不慌不忙,喝了口热茶,轻声说道:“据我所知,他应该是谢桓的私生子。”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婚书,硬质的纸张微微发黄,昭示着它已经有好些年的历史了。柳金将婚书翻开,纸张上是宗府太宰亲笔写的婚书,还有谢周和柳心月的生辰八字。是的,纸上没有谢淮,取而代之的是谢周的生辰八字。辛丑年、丁酉月、丁亥日、癸卯时。永仪四年,九月初一。柳心兰愣住了,如果没记错,谢淮的生辰应该是三月初一,比谢周年长半岁。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定这份婚书不是作伪,上面确实写着谢周和柳心月的名字。婚书一式两份,分别存于谢桓和柳金手中,不过谢桓的那份应该已经随着长安和金陵的大火而焚毁,只剩下柳金手中的这唯一一份。只是,除了谢桓和柳金以外,恐怕当年参加订婚宴的那些人,甚至亲手写下婚书致辞的宗府太宰,都没想到这份婚书上的名字不是谢淮,而是另一个叫谢周的人吧?“谢周对外的身份,是仆从谢满和一个厨娘的孩子,但事实上,谢桓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和爱护。”
柳金缓缓说道:“加上谢桓当年风流成性,不知有多少相好,直到与高阳公主联姻才逐渐收敛。所以我猜测,谢周的身份只是伪装,他真实的身份,应该是谢桓和某个外室的私生子。而且谢桓一定很喜欢那个外室,对她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高阳公主。此外,谢家当年声势显赫,之所以和柳家联姻,也是为了给谢周添一份保障,让柳家帮忙照顾一下这个私生子,谢桓甚至交代我,如果将来谢家遇难,柳家就算拼尽一切也要保证谢周的安全。”
柳心兰没有接话,她怔怔地看着婚书,盯着上面谢周的名字,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谢周……深受谢桓宠爱的私生子……不惜欺骗众人,在婚书上和柳家联姻,以保他平安的私生子……原来他才是柳家的女婿。只是,谢淮呢?如果谢桓的一切宠爱都给予了谢周,谢淮又当如何自处?难怪当年谢家遇难,谢周能平安无事地从府中逃离,而谢淮却差点葬身火海,浑身大面积被火焰烧伤,此生都难以再用真面目示人。而且这么些年,谢淮跟着黑衣楼隐姓埋名,历经苦楚,而谢周却拜入青山,一路顺风顺水。现在看来,这些都是谢桓的安排。可是,谢淮和谢周都是谢家的儿子,命运为何会差别如此之大?况且谢淮才是谢家嫡子,谢周只不过是一个私生子,他凭什么比谢淮更受宠爱?倘若真是如此,那个外室又是谁?她凭什么比得过高阳公主?此外,虽然谢桓当年风流成性,可这只是在他遇到高阳公主之前。据说谢桓在见到李乐萍的第一面,就对她一见钟情,自那以后,谢桓就收心敛性,不再出入风月场所,开始专心地追求高阳公主。这一过程持续了近两年时间,李乐萍才被他打动,接受了他的示爱。谢桓又第一时间向陛下请求赐婚,才得以迎娶李乐萍,夫妻两情相悦,怎么又来了一个外室?其中的疑点太多太多,况且柳金也说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的依据只有一份婚书和谢桓对谢周的重视,其中事实未定,真假存疑,纵使柳心兰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过了许久,柳心兰才逐渐平静下来,问道:“你为何要把婚书带来?”
柳金把婚书收起来,笑着说道:“心月过了年也十七岁了,该到结亲的年纪了,我寻思带婚书去青山一趟,问一问姜御的看法,这事虽说隐秘,但总不能就这么拖着。”
柳心兰说道:“不准去,再等等。”
柳金愣了下道:“等到何时?”
柳心兰想了想,说道:“死,等到谢淮和谢周中的一个死。”
柳金明白她的意思,昔日星火,今已成势。十几年的休养,王谢两家的残存已经得到缓和,小辈们也都成长了起来。他们势必会为家族拿回失去的一切,而在这个过程中必有死伤。柳金说道:“如果他们都没死呢,如果等十年二十年都不死呢?”
柳心兰寒声说道:“那就让心月出家,今生都不许嫁人。”
柳金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长安城的治安向来极好。如果在今年六月前说这句话,想必没有人会反对,但随着下半年发生的一系列惨案,越来越多的人对长安的治安产生了怀疑。为了让群众安心,京兆尹和不良人衙门,还有左右骁卫军,多方少有的达成合作,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巡逻队,巡逻队的主要巡视地点在长安中心一带。不过今天,却是把巡逻地点换到了西北方的景林大街附近。景林大街是长安西北部的主街,南北长达二十余里,连通了十二座坊市。鬼医张季舟,便是被蔡让安排住在景林大街边缘的明成坊。明成坊与长安北部的光化门只有不到三里的距离,所以鬼医的流放之路是从明成坊出发,沿景林大街,然后从光化门出城,再沿官道一路向北,直到北疆的镇北城。这则消息已经传开,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不知道的人自然也不会在意。收到消息的相关人等,该到的也都已经到了,在景林大街等着送张季舟离京。街道内部人来人往,虽算不上拥挤,但放眼望去,至少也有上千人等。不过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的人,当然不都是为了张季舟而来。张季舟远没有那么出名,也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有此繁华的一幕,主要在于内廷司没有下令封锁街道,而景林大街是长安西北部的主街,这会正值早市期间,街上的人大多是前来购买年货的百姓。只有一小部分是前来相送的医师旧友,他们站在人群中望向街口,等着张季舟出现。一直等到巳初时分,张季舟的身影才从拐角处出现,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官服的内廷官员。让人们意外的是,张季舟的气色很不错,脚步平稳,神情温和。他的行动也完全不受限制,身上没有任何手铐脚铐一类的刑具。除此以外,人们还注意到张季舟身上穿着的棉衣,青黑打底,鎏金镶边,配以貂裘衣领,除此名贵的材质,更难得的是这缝制手艺,明显是出自最好的裁缝之手,简直巧夺天工。这件棉衣便是蔡让请七香坊为张季舟定制所来,老人穿在身上,完全不像是被流放之人,反倒像是个闲来无事,出门踏青的富家老爷,跟在身后的两个内廷官员,好像是他最忠心的仆人。“这,内廷司没有为难鬼医大人?”
“内廷司没有欺辱老爷……”“原来内廷司是在帮咱们。”
“是我错怪他们了。”
无数道视线落在张季舟的身上。或惊讶或放松的呼声在人群中响起,如鸟群飞过,一片嗡鸣。乌朋披着一件同样名贵的白色大氅,站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眼神很复杂,似乎在缅怀过往,也似乎是如释重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药童姚浩能挤过人群,来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先生,没有找到。”
“不用找了。”
乌朋说道。姚浩能有些不解,问道:“为何?”
乌朋望向前方热闹的人群,轻声说道:“他已经来了。”
姚浩能挑了挑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乌泱泱的人群。那个人到底在哪?姚浩能没有多问,乖巧地站在了乌朋身后,只是他的双手不再叠于腹部,而是垂在了身体两侧。他的双手缠满了绷带,或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手指在不停地颤抖。乌朋忽然给姚浩能递过去一粒暗红色的药丸,说道:“这颗药给你。”
姚浩能接过药丸,直接嚼碎咽进了肚子,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同时也明白这颗药丸意味着什么,双手颤抖的更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