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年头,她无数次听说过多宝楼的大名,可今天却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这座三层木楼,更准确的说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多宝楼所在的长街。这条街远比北十九巷繁华热闹的多,虽不至于人挤人的程度,但街道两边尽是摊贩。与外界的闹市不同,这条街上没有吃食,摆摊之人九成都是修行者,出售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武器、丹药和其他供修行者使用的物品。街上不算安静,却也没有多余的叫卖声,于是显得非常之压抑。多宝楼是整条街上唯一的楼房,邻着黑市中仅有的一片湖泊。湖泊天然而成,是地下暗流在行进过程中所遭遇的一块极大的坑洞,湖泊四周爬满了苔藓地衣和不知名的藻类植物,密密麻麻缠绕一团。仲春时节,水流初化,冰寒的风从湖面吹来,显得是那般凄凉肃杀。元宵不自觉地佝起了肩,微微低头,不敢像在其他地方那样左顾右盼。“没事,不用怕。”
谢周轻声说道,牵起她那如白玉冰凉而又柔弱无骨的小手。谢周知道这是由于少女潜藏心底的自卑,哪怕这些天他已经尽可能地向元宵灌输知识和道理,让少女变得开朗和自信了许多,但当首次面对这些前所未见的场面时,元宵骨子里对自我的怀疑依然会倔强地冒出头来。元宵微微一怔,反手握住掌柜的手,慢慢扬起小脸,终于敢直视嵌于多宝楼顶层檐上的那颗如同明月般的夜明珠,然后嘟囔了一句:“这么大的珠子,好像也不怎么亮嘛……”她以前总觉得如果离得近些,这颗象征着多宝楼富贵的夜明珠应该会晃瞎人的眼睛。可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颗珠子一点都不亮,还不如在家里点一盏油灯。多宝楼周围如同白昼般的光芒更多还是源自那些灯笼、那些火。谢周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元宵仍是没好气地把他的手拍开。“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全天下最大的夜明珠,径直无限接近于一丈,净重有三万多斤。”
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语速舒缓,声音中正平和,听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元宵回过头,看到有个男人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位置,和她一样抬头仰望着夜明珠。男人约摸二十来岁,眼睛明亮,留着茂密的胡须,却绝不会给人以凶神恶煞的感觉,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在富有所谓男人味的同时又显得智慧了许多。“三万多斤?那不得把房子压塌啦!”
元宵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不信啊。”
男人呵呵而笑,微抬下颌指了指谢周,说道:“那你问你哥咯。”
我哥?哥?元宵闻言微怔,心想哥哥这个称呼好像确实比掌柜亲近了许多,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可是掌柜这个称呼喊了这么多天,现在改口好像有些来不及。元宵顿时觉得男人十分的亲近和顺眼,然后望了自家掌柜一眼。谢周微微点头,肯定了男人的说法。“这上面有高人布置的阵法,才能撑起这三万多斤的夜明珠。”
男人笑着说道:“这夜明珠是十九年前从最西南边的火山坑里挖出来的,最初时有接近四万斤,打磨成圆消耗了两千多斤。”
“挖到它的是一队商人,他们买下那块地,本打算修整地基建个货栈,没成想挖出这么个宝贝。”
“于是他们请了两个一品境的高手把它运到长安,想卖给朝廷当作象征,出价八十万两,这已经是个很优惠的价格。”
“毕竟这么大的夜明珠可遇而不可求,昙花一现的流星雨都能被当作祥瑞,这颗夜明珠还不得被当成月星?”
“而且商人们打出的口号很响亮。”
“是谓:‘天降明月于世人,传国重宝,举世无双’!”
“但当时皇帝才登基不到四年,还是个勤政宽厚的明君,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王谢两家顾忌人家说闲话也不肯买。”
“最可气的是李大总管,不买就不买吧,还给出了一句‘无用良品’的评价。”
“这就导致这颗夜明珠从象征天象自然的重宝,直接变成了无用品。”
“其他有意购买此珠的公侯权贵们纷纷放弃,生怕自己被当成那个购买无用品的夯货。”
“商家无奈,便只好转手卖到黑市,被多宝楼收购,最终成交价一百一十万两。”
“顺带一提,这颗夜明珠还有个名字,唤作陨月,意为陨落的月亮,是不是很应景?”
男人自顾走在元宵的另一边,边往多宝楼里慢悠悠地走着,边解释这颗夜明珠的来路。元宵听得瞪大双眼,啧啧称奇,心想竟然这颗珠子可不就是无用品吗?竟然能卖一百多万两,挖到它的商人真是赚大发了,一百多万两应该足够他们一大家子人都躺在银子上睡觉了吧?谢周微微蹙眉,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故事,看着男人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男人微微一笑,道:“因为这颗珠子是我家挖出来的,陨月的名字是我起的。”
…………还未走进多宝楼的大门,便遇到了象征多宝楼富贵夜明珠的原主人。元宵小嘴微涨,震惊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谢周相信这么一个能和皇家权贵交流,并且能请到数位一品强者护佑的男人,必然也执掌一方权柄,至少要比那些边缘化的公侯们更加清贵,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凑上前来,更不会随便就给陌生人讲自家的故事。谢周朝男人拱了拱手,说道:“请教?”
男人回礼,说道:“何,清河的何。”
谢周的神情略有凝重,试探着问道:“你是何家家主?”
男人笑道:“姜先生高见。”
短短一句话既肯定了自己,却也不着痕迹地点出了谢周的身份。谢周瞳孔微缩,顿时警惕起来。离开北十九巷后,他在街上买了两个帏帽,与元宵一人一个。垂下来的黑布遮掩了他们的容貌,仅从轮廓能认出他的人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包括何人。是的,眼前的男人正是当代清河何家的家主,那个有着个怪名的商界贵胄何人。若是在几个朝代之前,提起清河,人们毫无疑问地会想到那个让皇族惧怕三分、敢压天子一头的崔氏,就像前些年的王谢一样拥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但似乎这些享誉天下的世家终将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败的结局。所以如今的世家多是效仿蜀郡唐氏,据守一方,行事保守,绝不越界。崔氏之后,清河俨然成了北方的商业中心,以吴、芈、何三家为首。许多遍及天下的产业,比如经营成衣丝绸的七香坊、连锁客栈月满楼、安和粮记、清水茶坊、清平钱庄等的发源地都在清河。吴家和芈家走得很近,两家多有联合,往上数几十年都压何家一头。但自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何家的钱庄生意发展壮大,清平钱庄开遍天下,虽还没有达到唐家和户部同级别的信誉程度,但规模上已经能分庭抗礼,何家的势头因此一涨再涨,几乎能以一家之力对抗吴芈两家的联合。何家新任家主何人,自然成了如今天下享誉最高的商人。另外,何家不止于富商,早在前朝就跨入了世家的行列,族内历代都有爵位相承,比如唐家历代家主都受封国公,何家虽不如唐家,但何人在接任家主时也得到了安乡侯的爵位。深得赵连秋爱护的不良人小曲,关千云口中盛赞的泾阳县令何大哥,都是何家子弟。对于这种世家,谢周保有十足的敬意和警惕,说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何人说道:“先前有个小贼想偷你东西,被你用气息逼退了,不是吗?”
谢周没有否认。多宝楼所处的街道惯常都是黑市偷盗抢劫最频繁的地方,尤其此时街上如此热闹,自然有许多贼顺势而出想摸点好处,这些贼各个都有修行在身,远非元宵这种的小打小闹能比。谢周皱眉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何家大兄应该不怎么修行吧?”
“没时间,没兴趣,也没那个本事。说来奇怪,都是一个爹生的,老三老四他们就凶残得很,我和老二就不行了,病秧子一样,别说修行,进入个冥想状态都费劲巴拉。”
何人有意和谢周套近乎,笑呵呵地说着,他当然明白谢周话里的意思,解释道:“认出姜兄的人也不是我,你们口中的气息是什么东西我都无法理解,真正认出你的人……喏,在那买酒呢!”
何人说着,回身指向斜对面酒铺面前的一个中年男人,后者打满一壶酒,豪爽地饮了一口。看到何人与谢周投来的目光,中年男人举了举酒壶示意,大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