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周停下脚步,偏头望了望上方,又望向多宝楼右侧长街一角。昏暗的夜空里划过一道不详的鲜红,重物坠地的声音在鲜红之后响起。接连四颗头颅。惨叫声是从三层某个雅间里传来,这四颗头颅是从同一个雅间坠落。头颅在地上像球一般翻滚,涌出条条血带,被血与土玷污的脸上依然带着惊恐的情绪。可以想象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这四个人有多么的痛苦和绝望。“祝林……”谢周微怔,认出这四颗头颅是来自天府书院的祝林师兄弟。先前玄元子求救时喊了祝林的名字,但祝林几人却没有露面。天府书院是与朝廷关系紧密,又是极重声名的儒家书院,按理说就算祝林如何感到恼火,都该像柳金孟超然冉轲三人一样站出来,否则等事情传出去,天府书院必然要被外人诟病,也会受到星君信徒们的嫌恶排挤。唐守晙和玄戒不担心这些,是因为唐家家大业大,玄元子带着威胁的求助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无视;玄戒是少林俗家弟子,打出木人巷和十八罗汉阵后便离开少林,本质上就是一散修,更不会在乎这些道德层面的约束。祝林纯粹是因为害怕。面对慑神剑,就让他想到前几天面对四象教三个师弟惨死的场景。肝胆俱裂下他根本没有站出来的勇气,只敢躲在多宝楼内偷偷观战。看到守路人和司徒行策离开,祝林几人本想跟着过去观战,也因为恐惧选择退缩。他们打算就在多宝楼里等着,等柳金和孟超然还有冉轲三人返回。谁曾想就在他们心中的保护伞刚一远离,就有人冲了进来。依然是在黑市屡见不鲜且毫无新意的杀人越货环节,只不过这次是由四象教那位一品中期的长老带着交好的两位邪修一同前来,放眼黑市来看,都是极其豪华的劫匪阵容。祝林几人没有还手的勇气,更没有还手的资格,就这样葬送了生命。头颅在地上打了不知道几个翻滚,最终停下,鲜血流了一地。谢周没有理会这些,也没时间在意祝林几人的死活,以最快的速度冲上三层。他担心还有柳家或者圣贤城的人与祝林等人一起遭遇了不测。谢周对天府书院无感,但金陵柳家对他恩泽深厚,圣贤城与青山亦是千年交好。所以谢周自幼便喊柳金为叔父,面对孟超然和冉轲也都以师兄相称,此刻哪能坐视?谢周来到五十号雅间的门前,房门敞开,里面躺着四具无头尸体。三个用黑巾蒙着脸的怪人正准备离开,领头人的手中抱着一个木盒,其余两人手里也各拿着从祝林等人身上翻出来的玉佩银票等值钱之物。谢周认出领头者正是那位四象长老,其余二人也有些印象,是常出没于暗影楼的两个二品境的杀手,在黑市小有名气。谢周稍作沉默,轻声说道:“东西放下,人可以走。”
四象教长老神情微凛,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带着斗笠的男子,散出神识查探了一番。他发现谢周的气息只是个普通人,听声音如此年轻,恐怕不会太强。但四象教长老绝非蠢货,很快就反应过来,普通人哪会有如此快的速度,普通人面对四具无头尸体时哪会如此冷静,普通人又哪里敢用这种语气和他们说话?对方绝不普通,只是他判断不准此人的境界。“百万两银子,你说放就放?”
一名杀手看着长老手里的木盒说道,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全在手里托着,他们当然不肯放弃,两道剑光破空而起,一左一右朝着谢周袭来。这两个杀手能在黑市混出些许名堂,实力自然不弱,行动间带出数道残影,手中利剑也像开花一般扩散出数道残影,难辨虚实。这不属于任何门派的任何绝学,乃是他们在常年累月的刺杀经验中琢磨出的杀招。一般同等境界的修行者如果没有准备,往往会被这真假缠绕、诡异莫测的利剑刺中。谢周没有带剑,紫气东来被他留在药铺中,用以护佑元宵的安全。他招了招手,祝林掉落在地的无主之剑落在他的手中,内力灌注其中。咔咔两声脆响,临近身前的两道利剑直接被剑气击断,坠落在地。那两个杀手武器被毁,身体被剑气摧残,哪里还支撑得住,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几个呼吸后就停止了挣扎。一把回转着流光的铁剑悬停在谢周身前,剑尖直指四象长老的眉心。铁剑色泽明亮如水,剑柄剑身剑格皆是洁白如雪,很符合祝林高傲的性格。这把剑远远够不上奇兵谱的标准,不过明显是出自唐家工坊的珍品,选材和铸造都很不错。四象长老感受着铁剑上传来的危险气息,脸色发白,震惊无比。如果这里不是多宝楼,不是圣贤城所在的雅间,而是岭南山野之地,四象长老很有和谢周一战的想法,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谢周应该是金陵柳家或者圣贤城的后手。四象长老不敢停留,愤怒地挥出一击,抱着木盒从窗口逃离。铁剑破空而去,和四象长老在半空交锋,却无法把人留下。谢周走到窗边,看着四象长老消失在黑暗深处,没有去追。即使追上,以他的实力也很难杀死对方,先前一句把东西留下未免没有装腔作势的嫌疑,可惜四象长老本身便是绝顶强者,没有被他这句话吓到。谢周看向祝林几人的无头尸体,把他们的玉佩归位,短暂默哀以作告别。呼哧呼哧的声音响起,胖管事带着一队护卫从外面赶来,看了眼谢周没有说话,吩咐手下把尸体拉走,把屋里的血迹清理干净。谢周没有继续停留,走出房间,在楼道口和正在上楼的少女相遇。少女的穿着很是朴素,简单略显宽大的衣袍遮掩了曼妙的身姿,笠帽垂下来的黑布遮掩了那绝世的容颜,本该垂到腰际的青丝束成马尾又折成青春靓丽的丸子模样。看到迎面而来的谢周,本来小跑着的少女瞬间停了下来。少女停得很急,以至于靴子在地板上摩擦出一道清晰的痕迹。少女看着眼前的谢周,歪了歪头,揉了揉眼睛,看起来非常可爱。她掀开额前笠帽垂下来的黑布,脸上绽放出愉悦的笑容。“谢哥哥,是我啊!”
少女开心说道,声音如春风十里过境,那般温柔温暖。谢周当然认出了她的身份,在少女掀开黑布看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少女的眼睛和元宵的眼睛很像,白眸胜雪,黑瞳如墨,显得干净而纯粹。谢周微怔,随即莞尔。他有四年没见过柳心月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四年半前观星楼的落成礼,那时少女跟着柳金一起来到长安,和他一起参加了朝廷举办的棋会,随后柳金去青山访友,少女也跟着在青山住了几天。当年未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如今已是快十八岁的大姑娘,出落得愈发水灵,眉眼如画。由于两人没有太多交集,所在这期间四年半的时间里,谢周与柳心月只有过几封信的来往,无非是柳心月询问谢周是否要回金陵祭祖,以及一些通俗客气且无趣的关心。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没怎么变淡。时间是条无比残酷的河,但有时候,这条时间长河也会变得无比温柔。比如它完全没有冲淡谢周和柳心月的友谊。见了面,依然是那般亲切。谢周不会忘记小时候总跟在他身边的小丫头,那时候心月总是打扮得像是个娃娃,很可爱很乖巧也有些小任性,会把自己私塾里的课本送给他读,会热心帮他打扫那个破旧的道观,会把自己喜欢的点心玩具偷偷地分享给他,会缠着父母嚷嚷着要给谢哥哥单独收拾出一个院子,在谢周极少次受到欺负的时候还会带着家中兄长给她的谢哥哥撑腰……那个印象中与他勉强算是青梅竹马的小丫头,几乎可以说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柳心月不会忘记给童年给自己讲故事的谢哥哥,明明没上过学却能教她课后作业的谢哥哥,深得私塾先生和小伙伴们喜欢的谢哥哥,能把整本书都背下来还能一眼就看懂棋盘的谢哥哥,分明一个人生活却还是那般乐观勇敢的谢哥哥,那个能带着她去踏青游玩、能自己烧饭、能帮着李叔做木工、能走街串巷地卖东西而不会脸红的谢哥哥……总之,印象中的谢哥哥什么都好,从小到大,柳心月所见男儿不少,上有生父柳金一代大儒,叔父柳玉举世无双,家中兄长亦是群英荟萃,师门中也有孟超然冉轲这种绝世全才,但所有人都比不过她心里的谢哥哥。她是他的追随者,从他还在那个破落道观里不被知晓的时期就已经开始。她看着他拜入青山,从默默无闻到天下皆知,哪怕在他身上充满谜团,哪怕他为皇朝不允,她的心意始终不曾改变。无论谢周在哪。无论谢周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