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他的尸体才被前来问安的侍女发现,胸前盖着几片松叶。十五年前,罗护法的年龄尚且不足而立,境界不过一品中期。他哪有刺杀老太监的资格?除去老太监以外,死在无影手中的还有四十余人。从朝中权贵到江湖名宿,这四十余人无不是名声响当当的大人物。无影从无失手。所以时至今日,都没人知晓和无影相关的任何准确的情报,就连性别和身材都无法判断。有且只有刺杀现场留下来的那些充斥着浓重血腥之气的松叶。谢周没有反驳罗护法的观点,只是传音问道:“为何这件事对我不是秘密?”
罗护法传音道:“因为墨兰告诉我,你将要继承姜御留在黑市的一切。”
谢周传音道:“然后?”
罗护法传音道:“所谓一切,自然也包括这些隐秘。”
谢周没有再问。罗护法也没有再说什么,朝着不远处的罗瀚走去,恶障刀随手丢在多宝楼门外,魁梧的身体上沾满战斗的尘埃和血迹,看着哪里像大罗教的掌舵者,哪里像刚刚独战众强的邪道至尊,更像是个刚从山林里打猎归来的庄稼汉。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谢周的心情很难平静得下来。原来无影的隐秘也和师父有关。谢周并不认为罗护法便是刺客榜排行第一的无影,罗护法的实力确实差得太多。但同时,谢周也不认为罗护法会在这种事实上弄虚作假。前后两者间并不矛盾。罗护法可以是无影,但无影并不是罗护法。或者说无影不只是罗护法。无影很大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集合。或者更准确一点地说,无影是一张面具,类似于青面鬼那样的面具。但和青面鬼不同,无影这张面具拥有着诸多个持有者,罗护法便是其中之一。那其他的持有者还有谁?谁能在指挥罗护法的同时,还拥有着杀死前任内廷大总管的能力?谢周的思绪凝滞下来。因为问题的答案已经被无限缩小。乃至指向唯一。那个他不敢相信、不敢承认的唯一。…………黑市里的邪修多有性格乖张之徒,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大事,经历过怎样的生死,都很难影响他们的心情。所以当血战落幕后,多宝楼的大堂里便再次热闹起来,嘈杂一片,逛摊寻货讨价还价的很快便比比皆是。燕清辞和柳心月都对谢周生出许多担心,都想过去谢周身边,可想着谢周必然还有事情需要处理以及当下的环境,二人都没有出现。多宝楼茶室的最深处,葛桂站在某个多宝楼侍卫队长的身边,后怕地捧着一杯热茶。看到谢周走来,那位侍卫队长对着谢周躬身行了一礼,恭敬告退。坐在角落里喝茶的何人往脸上蒙了块黑布,低着头走了过来。何人看着谢周,缓声问道:“伤势如何?”
谢周说道:“无碍。”
何人说道:“换个地方说话。”
葛桂看了他一眼,连番出现的变故让这位医师变得格外谨小慎微。谢周注意到他的眼神,只用一句话便打消了他的顾虑:“这位是清河何家家主。”
葛桂放下心来,低着头,微驼着背,跟着谢周重新回到三层的雅间。木门轻响然后分开,三人围着圆桌各自落座,解下用以伪装的遮掩。谢周看了眼脸色还有些发白的葛桂,没有顾忌旁边的何人,也没有做任何曲折和寒暄,直接说道:“葛先生应该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
葛桂想着白雾镇上发生过的往事,脸色好了些,说道:“当然记得。”
何人自然听不懂这两句对话,看着谢周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件事?”
谢周说道:“白雾丹中的白雾二字不是虚指,而是一个青州边缘一个小镇的地名。”
葛桂接过话,用最简练的语言解释道:“作为白雾丹药引的千年雪莲是在那个小镇上完成最终的成长,谢周帮我摘取到的此药。”
何人明白过来,朝着葛桂拱了拱手,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问道:“敢问葛先生,能否告知白雾丹共有几枚?”
葛桂略作沉默,轻声说道:“不瞒两位,我那一炉共炼出五枚。我自己服用了一枚,给家中二老*共计服用一枚。先前守夜人完成悬赏后给了他一枚,现在我手里还有两枚。”
谢周看着他,没有说话。“其中一枚也已经许诺给谢兄。”
葛桂补充说道。谢周拱手道:“多谢。”
葛桂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想把白雾丹送给燕姑娘是吗?”
谢周点了点头道:“是的。”
葛桂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抱歉。”
谢周微怔,心底顿时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忙问道:“有什么问题?”
葛桂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我原以为白雾丹夺天地造化,对燕姑娘的心病亦会有奇效,但当我服下一枚白雾丹之后,我才知道我对白雾丹的认知存在很大的误差。”
葛桂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这是因为以前的我对修行抱有诸多幻想,所以对传说中的千年雪莲和修行宝丹也就抱有了更多期望。”
“事实却不然。白雾丹确实能提升人的修行天赋,能够帮助修行者吸收天地元气为己用,也能借助天地元气洗涤身体从而达到延年益寿、祛除百病的效果,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它对燕姑娘的心病无效。”
葛桂说道。谢周急切问道:“为什么?”
葛桂说道:“上次给燕姑娘看诊时我便说过,她的心病属于先天亏损。”
谢周立刻说道:“既然白雾丹夺天地造化,难道不能弥补这些亏损吗?”
葛桂摇了摇头,说道:“白雾丹的功效主要在于提升和洗涤,而不是再生。”
谢周皱眉看着他,没听懂这句话里的意思。葛桂轻叹一声,低沉着声音解释道:“燕姑娘心病的亏损并非我们常说的那种亏损,而是现实意义上的亏损。更直接地说,她的心脏没有病,而是缺了一块。缺了一块,懂吗?”
“就像这个杯子。”
葛桂说着抄起桌上的茶杯,抬起右手,内力涌动在杯沿上弹了一下,伴随着咔的一声脆响,一块指甲大小的碎瓷从杯子上掉落下来。葛桂把带着缺口的茶杯推到谢周面前,认真说道:“白雾丹只能弥补不足,但她的心病是残缺,而不是不足,现在你明白了吗?”
谢周沉默地看着杯子的缺口,没有说话。他当然明白了。葛桂的解释不可谓不清楚,便是仅仅对医术一知半解的何人都听得非常明白。但谢周却不想明白,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轻声说道:“所以白雾丹完全无效吗?”
葛桂言语缓慢、几乎一字一顿地强调道:“完全无效,甚至可能会有反效果。”
这一次他没有解释。何人有些迷惑,不明白反效果的说法从何而来。谢周却是知晓,如果燕清辞服下白雾丹,那么伴随着境界的提升、天地元气的灌注,她的心脏势必会承受更大的压力,药王孙慈在少女心脏深处设下的内力回路很可能因此崩坏,届时对她来说将面临死亡的危机。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燕清辞不再修行,将境界保持当下是最好的结果。良久。谢周深呼吸一口气,旋即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驱散心底的阴霾。白雾丹无效,那又如何?上次葛桂说无药可医的时候,他便对葛桂说过,当他修成传说中的仙人境,当他得到传说中能够影响规则的仙人之气,自然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这是他深入骨髓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