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都不会把他们看成普通人,他们身上的气质强势且霸道,各个脊背挺直,双手负背,目光灼灼,于是这身打扮就让他们显得有几分另类。如果谢周在这,一定能认出来,领头的那人他并不陌生。正是李大总管手下最出色的信差之一,曾藏身在东市玉石铺中的常孚。常孚主要负责雍州诸事,此次外派,只是充当大总管的一封信。在他身后站着的,都是内廷司直属于大总管麾下的凉州办事人员。常孚看完手里记录的卷宗,收好放到怀里,说道:“有很多东西没有记录。”
“公公恕罪。”
那位内廷司凉州办事人员垂首说道,态度无可挑剔。虽然他与常孚的官职等同,但常孚是大总管身边的红人,无论地位还是实力境界都比他强上许多,何况此次常孚代表大总管而来,这位凉州内廷司的领头者自然恭敬着配合。“我问你答。”
常孚说道:“谢周去了哪?”
“属下不知。”
“黑衣楼去了哪?”
“属下不知。”
“多宝楼去了哪?”
“主要部分搬去了武威,一些高层人员应该是回归了大罗教。”
“应该?”
常孚皱了皱眉,继续问道:“九狱楼的几百号人去了哪?”
“雍凉交界,应该是分散在三城九县中。”
那个办事人员说道。“又是应该?”
“正月大总管把很多人都召了回去,就剩我们十余人,人手确实不够。”
常孚没有说什么,皱眉道:“分的这么散,日后还聚的起来吗?”
“应该可以。”
那人第三次用了应该这个词,说道:“如今谢周在黑甲军中的威望颇高,加上他们换了个名叫商安的新统领,此人境界虽低,但能力比之前的秦震丝毫不差。”
“需要我加紧盯着吗?”
那人问道,相比于其他任务,盯梢黑甲军算是这其中最为轻松的事情了,而且要安全许多。“暂时不用。”
常孚摇了摇头。“大总管的意思是?”
那人接着问道。“不用去管黑甲军和谢周,也放弃追查黑衣楼。”
常孚说道。那人显得非常意外,惊道:“难道任其发展?”
常孚重复道:“这是大总管的意思。”
常孚同样不明白大总管对待谢周等人的态度为何会突然改变,就好像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这么做一样。可常孚确定,两天前大总管下令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强迫。“属下明白。”
那人领命称是,没有多说什么。…………没有人发现谢周是一定的,他在启动阵法后没有做任何停留,直接去了石柱城。如今的他在城南某个三进的宅院里。这间宅院前年还是本地一个孙姓员外的家产,之后被黑衣楼买了下来。两天前,花小妖就带着仍处在昏迷中的元宵来到了此处。关千云也被安置在这里。谢凌霜的医术没有辜负众人的期待,对关千云开膛破肚,止血取骨。彼时关千云刚刚服用过白雾丹,药效未去,恢复的还算不错。只不过他的伤势实在太重,即便一切向好,也要沉睡很长一段时间了。随后谢凌霜为元宵诊治了一番,得出的结论与谢周别无二致。像这种精神方面的最好依靠她自己醒来,当然如果迫不得已,药王谷有一套能够刺激灵魂的针法,能够强行将元宵唤醒,可即使谢凌霜都不保证这套针法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看过关千云和元宵,谢周和焦状元一起离开,去到城外。“像是天塌了。”
焦状元看着远处冲天而起的烟尘,听着耳边的轰隆声,少有地感慨说道。“很快就会过去。”
谢周说道。焦状元轻轻嗯了一声,忽然说道:“你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谢周说道:“去哪?”
焦状元给了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山里。”
谢周愣了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带路吧。”
焦状元运转真元,从原地消失,领着谢周朝着北方赶去。风声在耳边呼啸,云雾在周身流转,短短半个时辰,二人就赶了三百多里的路。黑市毁灭的声音传不到这么远,山脉依然起伏,逐渐变得僻静。脚下出现了一个小山村,辰时刚过,仍有炊烟袅袅,有老农外出耕地,有孩童奔跑嬉戏。更有私塾中经书入耳,有开凿出的平整的石板路,有医馆药铺,有木工裁缝。这种在其他地方只道寻常的配置,出现在此等偏僻的山村,自然不寻常。山中有雾,谢周和焦状元从空中落下,踩着山路走在晨雾中。山里的雾潮湿得厉害,没过多久,悄悄氲湿了他们的衣衫。山道两边的野树花草很多,叶片上沾着露珠,反射晨光,显得非常静谧与好看。“这里便是你的家?”
谢周问道。焦状元点了点头,给出了山村的名字,道:“这里叫焦家庄。”
谢周说道:“你把钱财都用在了这里。”
焦状元说道:“你如果放开感知,就会发现村里有许多落了残疾的人,当年那场山崩,几乎毁了这里的一切。”
谢周心想如果没有你,那便没有几乎。像是这种贫瘠山村在自然灾害中覆灭的情况,不算经常,却也不算罕见。焦状元放慢了脚步,或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他没有进村,绕过人烟聚集的地方,微低着头,看着脚尖,缓慢地往后山走去。谢周有些意外:“不进去吗?”
“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进去了。”
焦状元顿了顿,轻声说道:“你先前说错了,这里是我的家乡,却已经不是我的家。”
谢周听出了他的怅然和难过,说道:“为什么?”
焦状元沉默许久,说道:“山崩发生的那年,我收到消息赶了过来,在墨兰的帮助下做了处理,他们都非常感激我,纷纷给我磕头,我很局促,觉得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受不得这些。可是后来,他们离我越来越远,开始有意地避着我,似乎他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我……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了。”
听着焦状元有些笨拙的讲述,谢周逐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恩情太大,焦状元几乎成了整个村庄的救世主,是菩萨,是活佛。这样的人不该属于现实,而只应该活在村民的传颂中就好。况且当初焦状元离开得太早,与村民们本就不怎么熟悉,如今他又站得太高,就算他愿意低头,人家都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仰望,双方差距太大,共事起来太累,早已没办法如正常那般交流相处。“这不是你的错。”
谢周对他说道。焦状元没有接这句话。恰好两人走到崖边,焦状元坐了下来,双腿踩在云雾里,身体微微后倾,看着跳上云层的太阳,说道:“我爹死得早,我娘撇下我,改嫁给了一个过路的商人。”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不管如何,我都记着这里。”
焦状元深吸一口气,说道:“你瞧,太阳总是从山后升起。”
“是的。”
谢周附和了一声。焦状元说道:“小时候我想不明白,总会问叔伯们,山的后面是什么,是太阳的家吗?”
“叔伯们说,太阳的家在海里,海就在大山的后面。”
一向沉闷的焦状元,今天话变得格外多,似乎这些话在心中憋了无数年,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还有个叔伯逗我说,我娘就嫁到了海边,我爹也去了海上。”
“我深信不疑。”
“后来有次活没做好,我被一个叔伯骂了几句,就爬过山头,看到山的后面还是山,过了山还是山,直到走不动路,我依然没有看到海。”
焦状元说道:“然后遇到了恩师。”
他接触到了修行。他发现自己是修行上的天才。他越走越远,远到再看不清那个山村。远到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如果那天叔伯没有骂他,如果他没有赌气的去找海,如果他没有遇到师父,如果他从小就和山民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么现在他也会和村民们拥抱同一理想,建一间房,圈一块地,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以他的体魄,应该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山民、庄稼人和猎人。但没有如果。谁让他的天赋那么好,走过那么远的路,知道山外面还有个大世界。他见过的、知道的都太多了,他和村民们渐行渐远,互相有着无法理解的苦恼。他知道了山的后面还是山,但只要迈过六十里的山,就会来到一片平原。他知道,往东四千里,有海。往南一万二千里,也有海。他还知道,太阳从山后、从海上升起,山和海却都不是太阳的家。如今的他仍不知道太阳的家在哪,但在村里人口中,他早就成了追日的夸父。焦状元缓缓说着心里话。谢周安静地听着。不知过了多久,焦状元忽然说道:“抱歉。”
谢周说道:“客气了。”
焦状元说道:“我答应徐老会跟在你身边帮你,但我想反悔了。”
谢周对他这句话并不意外,焦状元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倾诉,也是道别。谢周笑了笑,说道:“哪有什么反悔不反悔,我又不会拦你。”
焦状元沉默了下,说道:“多谢。”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谢周问道。“不知道。”
焦状元说道。“不去找吕姨吗?”
谢周诧异问道。“现在不会,我想随便走走。”
焦状元低下头,神情有些难过,说道:“也可能过段时间就找她去了。”
谢周说道:“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