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公,陛下听闻仙神故事,知魏相公白昼助人,夜间判鬼,故想请魏相公行个方便……” 原本这内侍想私底下说的,但见本地妖怪人类都作一团,便知道此地颇有神奇,于是索性直接交了底。 冯瑜宁目不能视,但不代表耳朵聋了,听得内侍说让魏昊高抬贵手,放“济水龙神”一马的时候,他勃然大怒,吼道:“此乃乱命!还请收回圣谕!那龙神贪得无厌,为祸苍生,本官自大象处听得大巢州之灾真相,只恨不能给它‘乾坤一掷’!”
左右举子们也是瞠目结舌,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震惊了,可从这上内侍监的阉人口中,他们听到了什么?! 夜间判鬼?! 只是这么简单吗? 话里话外,说的是魏大象有判罚大神的权柄啊。 这怕不是阴间的帝王? 这一刻,唐淞晨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只当魏昊是阴间哪位大帝的转世,来阳间是要涤荡乾坤的。 “魏、魏兄投胎之前……怕不是冤鬼太多了一些,这才来阳世整饬世道。”
有个举子说了这话,竟是没人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这才是真相。 魏昊听完内侍所说,拱了拱手道:“谒者只是传旨之人,某不会计较。只是这口谕,诚如冯县令所言,乃是乱命,某不能从。那‘济水龙神’,魏某把话放在这里,它纵使有天大的本事,逃往天界避难,某也要将它捉回来,剥皮拆骨,打入地府重重地狱,受尽元会折磨,再将其魂飞魄散。”
“……” 换作旁人,内侍直接大声呵斥。 但眼前的魏昊,语气平静,根本就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种气定神闲,是强者自信。 甚至,内侍此刻感觉呼吸都有些急促,整个人都因为魏昊居高临下的冷漠眼神而感到冰冷发抖。 “谒者既为天使,责不在谒者,有甚罪过,魏某一并接下。三月‘春闱’,国君若是依旧不死心,某自会登门呵斥太后。国君年幼,尚可宽容;太后既然垂帘,岂能纵容昏君之举,此乃大过。”
“……” “……” “……” 别说上内侍监的内侍、护卫们,便是冯瑜宁这暴脾气都差点麻了,至于唐淞晨等举子,除了内心高呼魏大象诚乃猛男外,真心没了别的想法。 这等生猛,果然你非同凡响。 “魏、魏相公,您……” 原本内侍还想说您还参加“春闱”吗? 可仿佛能看穿自己所思所想一样,魏昊笑着道:“‘春闱’夺魁,不过是举手之劳。京城,魏某还是会去的。”
干掉国师袁洪,这事儿是必须的。 顺道再看看那个什么李怀柔,这位门下省侍中,这位中枢相公,屡次牵扯地方神鬼大案,魏昊倒也想要领教领教,他又是个什么孽障东西。 “啊?!”
内侍惊到了,合着你说出这样的话,还敢去夏邑?! 谁给你的勇气? 可魏昊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让内侍也没由来的相信,这魏大象,定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 再者,魏昊说这样的话,也不至于获罪。 大夏四百年中,说这话的文臣武将多不胜数,也没见几个真被处置的。 “谒者职责所在,一路辛苦,某的态度,谒者也已经看到,还请早些返回夏邑复命去吧。”
“多谢魏相公体谅……” 内侍竟是稽首行礼,然后道,“魏相公,告辞。”
“谒者一路顺风。”
来得快,去得也快,上内侍监的飞舟,竟然真就这么离开了。 待离开之后,飞舟甲板上,诸多副手纷纷上前询问:“大监,便……便就这么回去?”
“不然呢?”
内侍看也不看副手等人,转动小手指上的戒指,然后幽幽道,“莫非你们几个,还想着杂家一声令下,护卫如狼似虎扑上去将那魏大象擒下?省省吧你们,你们想死,杂家还不想死呢。”
“那魏昊莫非还敢杀了天使造反?”
“真是蠢货……” 翻了个白眼,内侍摇了摇头,“这世道,杀你我几个阉人,那算个卵的事情?太平盛世,还能敬畏皇权。如今这天下,方伯林立、诸侯遍地,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军头,你们又不是没有见过……不要老是想着‘君子可欺之以方’,魏大象乃是正直君子,不要只见君子,不见正直。”
正直,是最为刚猛的力量,因为一切不正不直,都会被切削正直。 没有锋锐的气魄,是不可能做到正直的。 温吞如水、谦逊软弱,那不是正直。 能够为中官天使,内侍见过的君子种类不计其数,什么样的猛男有什么样的行事风格,三言两语就能察觉到。 似魏昊这种,别说狂喷太后两句“妖后”,就是拔刀仗剑皇城内外,都很正常。 这种猛男,就因为他有原则、讲道德,就去用普遍纲常伦理去限制、约束他,不过是爽上一时,最终的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哪有屈服于道德纲常的猛男,不存在的。 “那……便如实禀报?”
“不然呢?”
内侍叹了口气,“不管是大逆不道之言,还是诽谤君上之罪,由朝中相公们议论去。毕竟,魏大象到底还是个读书人,是不是有辱斯文,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外朝那些相公们,那自然庇护魏大象!”
“呵,那可未必……” 五泉县不过是浮光掠影走了一遭,可冯瑜宁是什么模样,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整个五泉县城池又遭遇过什么,在空中也是一目了然。 个中内情,稍微揣摩,内侍就大概有了一个轮廓。 而现在,五泉县外还有诸多妖怪前来相助,其中缘由,若是所料不错,跟魏大象应该息息相关。 毕竟,这位魏相公,可是活在阳世的阎王爷啊。 在宫中听到的各种密辛、传说,其中最劲爆的,就是“活阎王”。 别处可能有假,但内侍身为皇帝家奴,很清楚这不是传说,更不是假的,那魏昊,是真的地府之主…… 虽然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但现在既然知道了,他吃饱了撑的去得罪这位阴间大王。 谁能不死? 谁能长生不死? 或许皇族会有人得到这种机会,但肯定不是他们这种家奴。 死是注定的,那死后能不能体面,就很重要了。 不得罪魏昊,至少死后也不会加倍惩罚。 毕竟,魏大象是正直君子啊。 飞舟离开五泉县,不多时就到了淮上,此时群山之中妖气冲天,看到这副景象,上内侍监的阉人们无不掩口捂鼻,只因他们身为皇族家奴,对冲犯皇权的气息极为敏感。 只是,他们在意的,也只是不适,这妖气弥漫的地方,原本是什么府什么县,全然不放在心上。 淮水是碧波还是浊流,跟他们也全无干系。 而在五泉县中,冯瑜宁对魏昊道:“大象,你既然要去夏邑,又何必说那般话。”
“无妨。”
魏昊处之坦然,“若国势昌盛,我去夏邑,不过是以卵击石。但这年景,我视夏邑如闲庭。”
“……” “……” 想要留下他的性命,不是不可以,把夏邑整个儿押上赌上,才有这个资格。 魏昊想要白虹贯日,不过是一刀的事情。 朝中君臣,上上下下男女老少,谁敢赌这一刀? 没有必胜的把握,身份高贵之辈,最恐惧的,可不就是他这平平无奇的“匹夫一怒”? 冯瑜宁听懂了魏昊的意思,唐淞晨也揣摩出了利害,但是,这种风格,他们就算心生向往,却也不能做到。 这是只有魏昊一般的猛男,才能去做去闯的事情。 “大象,你的‘烈士气焰’,在国运护持之地……”冯瑜宁知道周围有人,但索性也直说了,“若是君王将你定为叛逆之徒,你将不再受国运加持!一切官威、文韵,都不会再为你提供助力。”
“冯县令可知我的‘烈士气焰’,是在什么情况下悟出来的吗?”
“愿闻其详。”
“是百姓信我魏昊,才有了数百万人心愿力的加持。后来我往复阴阳,于阴间行走数年,亿万鬼民同样信我魏昊,这才在一个瞬间,击败了阎罗王‘朱厌’。”
“……” “‘国运化身’白虎尚在时,‘五潮传胪’汪公伏波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今日,昊愿同诸君共享。”
魏昊环视四周,这才道,“国运,即人心。昊之‘烈士气焰’,修于己身,成于四方。跟那夏邑君臣,不能说全无干系,但要说他们能耐我何……只怕也是想太多。”
一番话说罢,众人皆是若有所思。 很多神奇的事情,唐淞晨等人没有经历过,也承受不起,但魏昊扛得住不说,还能扛得起,这就是区别。 斩妖除魔还是斩仙屠神,都不是人人可做的事情,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情,寄托在了一人身上,是伟力加身,也是负担前行。 魏昊背负的,从来不是自己的简单好恶,而是数以百万计算的朴素愿景。 人们想要好人有好报,想要恶人受惩罚,所以才会诞生魏昊这样的猛男。 他不过是这朴素愿景的执行人,犹如应化而生一般。 刹那间,冯瑜宁顿时道:“尝闻天生神人,原来此言大谬。神人非天生,乃是应运而生。”
“哈哈哈哈哈哈……” 魏昊大笑,“不错!数百万百姓信我魏昊,那魏某……自当为当世神人。斩妖除魔、屠神戮仙……舍我其谁!”
明明猖狂无比,甚至自负放肆,但是心怀良善之人,闻魏昊狂妄则喜,知其暴烈而乐,怎可能心生惶恐,然后戚戚恐惧? 什么样的人,才会担心魏昊的神通加害? 是贩夫走卒还是渔农织女? 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明白之后,跟着唐淞晨而来的举子们,也是恍然大悟。 原本有些人,听闻魏昊残暴手段,多少有些非议,可是换位思考,换位到那些遭受压迫残害的受害者去思考,一切豁然开朗。 倘若他们自己遭受那般残害,只怕恨意如大江之水,仇深过九幽之墟。 忽地,一举子开口道:“以往小可多有误解,对魏兄手段,总有芥蒂。如今却明了,劝恶向善非是魏兄的职责,宽恕奸邪亦非魏兄当为,如此种种,唯受害之辈方有此权此心。至于魏兄……” 此人顿了顿,目光陡然坚定:“要做的,不过是送那些罪孽,黄泉路上走一遭。”
“哈哈哈哈哈哈……兄台大彻大悟,昊喜不自禁!”
魏昊拍手大笑,“不错!原谅孽障这种事情,干某何事?某要做的,就是送它们见阎王!”
“呃……魏兄不是阎王么?”
唐淞晨突然一愣,小声问道。 “嗐,都是那些个鬼神不依不饶,那时在阴间,我也不曾答应。可不知怎地,阴间也出了诸多纰漏,稀里糊涂的,就充任了几天。如今地府多的是盼我早死的判官鬼王,一个个愁恼我怎么还不死……” “……” “……” “……” 听了这番话,众人群妖也不知道该说恭喜还是说节哀,总之都挺不合适的。 可从魏昊口中得知,他的的确确可以约束地府鬼神之后,对魏昊的敬畏,也就更加深重。 “魏兄,既然您是地府之主,不知凡人生死,岂不是一笔而决?”
有人好奇,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毕竟这要是真的,那跟活阎王打好关系,岂不是能多活两年? “是也不是。”
魏昊倒也没有故作玄虚,解释道,“倘若一人积德行善,那原本五十岁病重而死,负责那一块的鬼王判官,也可行职务便利,勾一株奇花异草长在他家墙角。但要说长生不死,这是不能的,此乃规律。凡人长寿不过两百岁,折中则为人中祥瑞,谓之‘人瑞’。”
“其余花草树木、鸟兽鱼虫,皆有专门鬼神鉴察。”
“前阵子,地府陆判官为洞庭湖巡湖大神,有人本该落水而亡,他出手搭救,便为其续了寿数。”
“如此种种,都在规则之内。”
其实魏昊知道这些读书人还想问什么,既然鬼神能救人,那自然也能杀人。 这满朝奸佞,直接除掉,不就行了么? 然而不行,除非鬼神违反规则,他们的神权、神威都拼着不要了,然后以违反人道的方式,在人间杀人。 一旦这么做,顷刻间看不出什么问题,可很快就会劫数将至,人祖人皇们定下的规则,可不会看你鬼神时杀好人还是坏人。 只要是人的范畴,负责的还是人。 魏昊给的回答,其实也回应了这些举子们的潜在问题。 明了之后,唐淞晨不由得也有些失望:“可见鬼神亦不能恣意妄为啊。”
“谁叫这是人间呢。”
魏昊笑了笑,拍着唐淞晨肩头,“人间的事情,身为人做不到,便去问鬼神,那何必叫人间,不如叫鬼间神间好了。”
“呃……”唐淞晨愕然,旋即躬身抱拳,“受教。”
“哈哈哈哈,想通了就好。”
求人不如求己,实在是做不到了,依靠的也是亲朋好友乃至志同道合,不问苍生问鬼神,那这人间,委实也不配称作人间。 “对了魏兄,若是去了夏邑,您……您还是遭奸人陷害……” “那魏某跟这大夏的缘分,也就到头了。”
魏昊语气坦然,“到时候,我自会立下招兵旗,造了这鸟朝廷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