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蛟堤如今已形成了规模极大的市场,当然也是迫不得已,大巢州覆灭之后,自救的百姓抱团互助,又有精怪显灵,逐渐就形成了相当特殊的社会结构。 倘若没有神圣显灵,大灾过后的疫病、动荡,都是不可避免的。 都想要生存,基于这个底线要求,人可以迅速退化成野兽。 魏昊的存在,是通过他的暴力,维持了大巢州之后“巢湖时代”的太平。 鱼市、粮站、茶肆……也都逐渐形成。 又因各种“保家妖仙”的不同,如织女家多蚕娘,那么织布缫丝的效率,也大大提高,因而本地工农的分工更加精细。 再加上白氏积蓄相较于普通百姓,算得上极为丰厚,魏昊担保,白氏出资,这就是“巢湖时代”湖畔人家重建的底气。 所以,劫后余生之人,知道这世上有精灵鬼怪,并且认可了其中的一部分为善。 同时他们也明白,没有魏昊,这些“保家妖仙”不可能都显灵于人前。 敬畏之心,不是恐惧之心,虽说外在表现大差不差,实则天差地别。 “我‘洛水剑派’是正道剑门,非是寻常邪修,此来巢湖,便是想要购得一披‘乌青鱼石’,还请白娘子通融。”
一处茶肆,挂着“茶”字幡子,铺面不大,但胜在干净整洁,除了寻常茶汤之外,其余香茗也有不少,更添了楼阁雅间,由得喜好湖光春风的雅客独自消遣去。 楼阁下去便是青石台阶,一路通往巢湖湖水,水下台阶看得清清楚楚,上面鱼虾嬉戏、螺蛳成群,这晚春时节,也招来了大量的鸭子聚作一团。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想着欣赏良辰美景,天下并非处处都跟巢湖一样,能够大灾之后还能重建,甚至还能恢复秩序,哪怕没有国运护持。 “非是我家姑娘不讲情面,实在是你们一无飞刀,二无桃符,三来书信文字也没有一个,岂能坏了规矩?”
碧玉簪子头上戴,一身青衣,一柄宝剑,却是英气逼人,全然巾帼不让须眉。 小青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诸位既然是玄门正宗,当知晓天下动荡,这巢湖太平来之不易。蛇无头不行,人不信不立。巢湖周遭数十万百姓,百十万精灵,全靠团结一心,方有尺寸立锥之地,全靠恪守信义、遵守规矩。破例一次事小,坏了规矩事大。还请诸位有道之人多多海涵。”
几个剑修虽有不忿,却没有造次,只因他们到了这茶肆,就有诸多乡勇提枪拿棒远远警惕。 往日里怕妖惧怪的普通百姓,此时浑身血气充盈,有着昂扬斗志。 毕竟,只有失去过,才明白如今的来之不易。 靠天靠地,靠爷靠娘,不如靠自己。 巢湖处处皆乡里,守巢湖就是守家。 这等道理,乡勇们自然也是懂的。 以往剑仙们视乡野莽夫为草芥,但见本地气氛,却知道不同于别处,如此充盈血气,十人如火,百人如灾,千人则鬼神不侵。 剑仙越级杀敌如杀鸡,但这等威势,好似身陷敌营,有一身的惊世神通,能使唤出来五六分,已经是心志刚毅、修为高深。 那种感觉,活脱脱仿佛被国运全然压制。 “唉……” 洛水剑派的一个剑修抱拳拱手,“实在是之前听闻‘泾渭剑盟’的同道去了巢湖龙宫,我等委实羡慕,所以今日才有不情之请。叨扰之处,还请白娘子饶恕则个。”
见对方客客气气,小青便还礼道:“几位若是不着急,在巢湖住上一段时日即可。若得本地百姓精灵认可,自会担保,到时候去龙宫也非难事。”
“啊?”
那剑修一愣,“那本地百姓,岂不是人人可去龙宫?”
小青摇了摇头:“道长说的什么话,龙宫灵秀之地,于凡人而言,可谓‘虚不受补’,大补为伤,没有一点修为的凡胎肉体,去了只是祸害他们。”
“呃……是我糊涂了。”
一脸尴尬,心急之下,那剑修倒是把常识给忘了。 不过听得小青这番话,剑修更是心中佩服,一是佩服巢湖龙君,二是佩服巢湖百姓。 前者器量大,愿意与人方便;后者器量更大,明知道自己不可往,却也愿意相助他人前往。 设身处地一想,剑修觉得以自己的品性,倘若自己渴望龙宫之行,却只能帮别人去,而自己去不得,只会心生忌恨,最后损人不利己。 “此地风水,必将‘丰亨豫大’!”
剑修这话说得小青一愣,不等小青开口,后方白星说道,“不敢当如此赞誉,能有一时太平,已是万幸。”
别人谦虚,多半也这资格。 但白星的兄长就是巢湖龙君,时人眼中的未婚夫婿便是“赤侠举人”魏昊,她代表巢湖人神谦虚两句,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我等已经知晓巢湖法度,自会遵守。”
洛水剑派的剑修诚心实意行了一礼,然后道,“白娘子,多有叨扰,这便告辞。”
而后,这些剑修就离开了茶肆。 待走远了,还有些不忿的几个剑修便开口道:“大师兄,这湖神又没有得了天封王赐,说是淫祀邪神……” “住口!”
大师兄怒眉倒竖,喝道,“你们在门中修行真是修得狂妄,连这种昏话都说得出口!天封王赐再大,也大不过人心所向,明白吗?”
背负宽阔重剑的大师兄回望茶肆楼阁,叹了口气,“一路过来,这巢湖之畔,已经是我们所见最太平的地界。虽说妖灵也多了不少,可这人与自然的和谐,乃是我生平所见。”
“妖怪开慧,善者留,不善者杀,管那许多。”
“我以前也是你们这种想法,但到了此处,再想起南芒剑宗的故事,便多有感悟。十年前,处处护城国运,我等行走江湖,想要御剑飞行,飞二三十里就要落地行走。说起来,仗剑走江湖的日子,更多一些。”
“大师兄,如今国运衰退,可不正是我等修真的好时候!”
“噢?”
大师兄看着众师弟师妹,“你们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修行之后,明明神通广大,远胜凡人,却受限于国运压制,施展出来的手段,跟武艺高强之辈,没有太大区别。”
“侠以武犯禁,大禹王定下的规矩。”
“所以,你也知道是规矩。你难道没有想过打破这个规矩?或者尝试一下?”
“谁没想过,谁没试过,这不是没用么,不为夏廷承认,国运如山压制法力……” “也就是说,是我等修真实力不济,所以才遵守规矩,是也不是?”
“是……” 倔强的师弟其实已经明白大师兄的意思,只是还有些不忿,毕竟,如今国运衰退,该是他们横行天下的好时候了。 “这巢湖的规矩就在那里,只要你们有击败巢湖龙神以及魏赤侠的信心、能力,无视规矩,也无不可。”
大师兄说罢,看着这些不服气的师弟师妹们,“想想南芒剑宗吧,他们未尝不是跟你们一样以为到了好时候,以为可以小视天下人,视凡人如草芥。但他们遇到了魏赤侠,哪怕他们是人祖之后,魏赤侠照杀不误。”
“我们比南芒剑宗……” “强又能强到哪里去?”
摇了摇头,大师兄没有再多解释,有些道理,说通了说到了就行,对方听懂还是装听不懂,他已经尽到了情义。 负剑前行的大师兄不再理会师弟们的狡辩,边走边道:“如今夏邑出了‘求贤诏’,有神通者,皆可为官封爵。你们要是不想在巢湖这里浪费时日,去夏邑走捷径,也无不可。”
“大师兄不去?”
“我想在此地积累功行,得街坊认可之后,再去巢湖龙宫寻得‘乌青鱼石’。”
“这又是何必。大师兄,哪有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天下江流湖泽,这巢湖新成,又没甚底蕴,何必看它们脸色。”
“我的修行,就是如此。”
大师兄说罢,从怀中摸出几封信,“本门弟子在朝中也有些交情,持此信件,见信如当面,让你们当个法师、将军,问题不大。”
忽地,一个师妹开口道:“大师兄,若是将来朝廷讨伐巢湖,大师兄当如何?”
“那……” 大师兄愣了愣,然后抬手拍了拍身后的宽阔重剑,笑着道,“那就要看看诸位师弟师妹们的功力,平日里有没有疏于修炼了。”
“啊?!大师兄莫非宁肯同门相残?”
“这也是修行。”
大师兄笑着道,“莫问前程,各自珍重吧。”
哈哈一笑,大师兄不再絮叨,而是寻得“金蛟堤”的一处牙行,迈步而入。 这牙行唤作“龙井牙行”,牙郎穿着打扮跟本地百姓没什么区别,口音也是一模一样,只是大师兄知道这些个牙郎,并非是人,而是龙种。 还没有进门,就看到大门左右的“赤侠像”,典型的“有眼无珠”魏赤侠,听着像骂人,可也真是没人敢随意点睛。 入内,忙着的几个牙郎都望向了大师兄,一个得空的,过来拱手道:“道长是租房还是甚么?”
“我是剑修,想寻个斩妖除魔的活计,不知附近可有妖孽?我可斩之。”
“‘八角碾’有个外来的蜈蚣精,乃是七百年修为大妖,道长可能斩之?”
“这蜈蚣精作恶多端?”
“已食人十五六七,但有隐匿神通,山岩瓦砾之中,于水族不利。”
“若如此,我可接下。”
说罢,大师兄道明身份,乃是洛水剑派的当代大师兄,百二十年修为。 听闻此人百二十年修为,“龙井牙行”中的牙郎都是点了点头,剑修就是这样,修为低没什么,实力是相当到位。 百二十年修为的剑修,斩个千年修为的妖王,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古往今来比比皆是。 “文书在此,签字画押。”
牙郎备好了合同,然后道,“这蜈蚣精是‘八角碾’开荒乡民悬赏,共计一百五十石稻谷。”
“少了些。”
“本地灾后重建,没多少积蓄,若是以往,自不会如此寒酸。”
“那岂不是愿意吃力不讨好的修真,没有多少?”
“能去巢湖龙宫淘换物件,也算是福利吧。”
“原来如此……这怕不是龙君给的方便。”
“却不是神君的想法,乃是白娘子的安排。毕竟,巢湖拿得出手的东西,其实也就那么多。如今愿意这般行事的修真,算上道长,也就六十三个。”
“啊?已经有六十二个道友去了巢湖龙宫?”
“有桃符和飞刀,自然也可以的。但像道长这般的,确实只有六十二个。”
“这等道友,当结识一番。”
忽地,洛水剑派的大师兄将合同揣好,笑着道,“此行不虚,受益匪浅。”
他正待离开,却见另外一个年少牙郎小跑赶过来喊住:“道长且先留步,还未备好凝气补血的丹药。”
“还有丹药?”
“若是介绍修桥铺路的活计,自然是不需要,斩妖除魔,不比寻常。”
“哈哈哈哈……好!”
接过少年牙郎手中的小瓶子,打开一闻,洛水剑派的大师兄立刻点点头,“不错,是好东西。多少钱?”
“这不收钱。待平日里需要,再来购买。”
“……” 大师兄有些发愣,然后道,“委实大气了一些。”
“非正义之士,可没这福利。”
少年牙郎指了指中堂的赤侠像,“但有邪念恶意,可逃不过‘赤侠公’的双眼。”
大师兄愕然,沉默了一会儿,便好奇问道:“你瞧着年少,怎地也混迹市井?”
“我在前头‘水井坊’读书,旧年家里是做卖水生意的。”
听闻此言,大师兄顿时明了,眼前这个少年,原来是一个井龙王的儿子。 再想到这牙行唤作“龙井牙行”,大师兄便猜测,这里的牙郎,多半都是井龙王或者井龙王的子孙。 其中有什么故事,大师兄也不去追问,但听到这小龙在坊市之中读书,心中除了震惊,也只剩下佩服。 自离开洛水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烟火气。 曾经的司空见惯、稀松平常,没想到,竟然如此的难能可贵。 拱了拱手,大师兄负剑离开,戴上了一顶斗笠,询问了“八角碾”所在的位置,便是只身一人,独行前往。 而此时,魏昊从巢湖中走了出来,踏上台阶,走入茶肆。 “白妹妹,我最近悟出一门神通,对你们有大好处,我教你们。”
魏昊进了茶肆,就笑着对白星说道。 然而白星和小青,直接愣在那里,眼睛全然没看魏昊,而是看着魏昊肩膀上坐着的二公主。 “昊哥哥,这是哪家妹妹?”
“爹爹,她是大房嬢嬢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