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六指黑侠继续赶路。

　　六指黑侠这一生见过不少接受不了现实的剧变，情绪崩溃，而后自我了断的人。他也担心陈默会轻生。

　　陈默没有轻生，似乎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大概有一点不同。

　　以前的陈默总喜欢问东问西，一惊一乍，现在却非常沉默。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陈默的情况，六指黑侠看在眼里，但这种事情他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帮陈默的，只有自己。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遇上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陈默似乎习惯了这一切，纵然见到先前最害怕的尸体、骸骨，也能面不改色。不得不说，人对环境的适应力实在每个人的想象。

　　陈默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他的眼神也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光彩，也并没有暗淡，但失去了先前的灵动。

　　六指黑侠从不少人身上见过这种情况。他知道这代表陈默渐渐已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可不愿意从自我设下的心门中走出来。

　　六指黑侠虽然希望陈默能走出来，可是这种事情任何人都没有法子帮到陈默，只有陈默打开封锁的心门，自己走出来。

　　这需要一个契机。

　　可这个契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契机终于出现了。

　　这一天，陈默、六指黑侠在热闹的集市走着。

　　这是非常平常的一天，这一天也发生了一件非常司空见惯的事，可这件事却令陈默从不可自拔的内心世界走了出来，他不但接受自己来到这个残酷世界的现实，而且也决定面对这個残酷的世界。

　　集市上，一个小男孩拿着刚买的冰糖葫芦，满脸纯真笑容朝母亲跑去。可不知道什么东西，将他绊倒在地。

　　小男孩虽然跌倒在地上，但将冰糖葫芦举得高高的，所以冰糖葫芦并没有弄脏。

　　他紧接着便要爬起来。

　　就在这时另一条街道却冲出来一匹快马。

　　骑士纵马狂奔，朝着小男孩奔来。

　　陈默发现后，第一时间冲过去，要救下小男孩，可因为小男孩所在的位置是长街转角，而马儿的速度实在太快。

　　陈默还没有跑到小男孩面前，小男孩就被马蹄踩中。

　　马儿踩着小男孩的后背，飞驰而过。

　　小孩的身体十分脆弱，哪里承受得了如此强的力量，当场死去。

　　小孩手里的冰糖葫芦也落在陈默的脚下。

　　冰糖葫芦是那么的红，但小男孩的鲜血更红。

　　孩子的母亲冲了过来，抱着躺在血泊中的孩子，发出绝望的哭泣。

　　陈默呆呆看着血泊中的冰糖葫芦，脑袋空空的，心里空空的。

　　他忽然感觉天地那么黑，那么冷，那么令人绝望，然后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不在街道上，而是火堆前。

　　陈默呆呆望着眼前燃烧着的火堆，满脑子都在想着小男孩被践踏而死的场景。六指黑侠递过来食物，他也没有看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默道：“那小孩还活着吗？”

　　六指黑侠动作僵硬，没有说话。

　　他也在自责，如果自己没有将太多的精力放在陈默身上，如果自己发现那小孩跌倒了，结果或许不是那个样子。

　　虽然他已惩罚了那个骑士，可又有什么用呢？一条生命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逝了。

　　陈默眼中的光彩消失不见了。

　　他虽然知道孩子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少，但还是希望奇迹出现。

　　可奇迹破灭。

　　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火堆发出燃烧的声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默忽然道：“我记得巨子曾问我到底要去哪里，要做什么？现在我心里已有答案了。”

　　六指黑侠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陈默道：“其实那个时候我脑海就冒出了个想法，我想要到秦国去，然后想尽法子接近秦王嬴政，得到他的重用，帮他一统天下，平步青云，过上锦衣玉食，衣食无忧，娇妻美妾成群的生活。”

　　六指黑侠感觉全身发凉，陈默说的是太平静了，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干系的事。这令他不由有些惊惧。

　　过了好一会儿，六指黑侠才开口道：“现在呢？”

　　他没有怪罪陈默，墨家主张兼爱、非攻，而六指黑侠正是支持者。不过随和时代的发展，墨家内部也提出大一统的观点，六指黑侠虽然不认同，但也没有将其打成异端。他本就是一个很温和很仁慈的人。

　　陈默道：“我还是希望享受荣华富贵，过上妻妾成群的日子，可在此之前，我先要活下来，好好的活下来，堂堂正正活下来，有尊严的活下来。”

紧接着又笑了笑，道：“我本以为堂堂正正活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现在才发现要想堂堂正正活下来，是如此艰难。”

　　六指黑侠当然无法完全理解陈默的意思。因为陈默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到前世今生。

　　在现代化社会，亦或者说在中国这个和平法制的国度，想要堂堂正正活着，是很正常不过的事。可在这个时代却是那么的困难。

　　六指黑侠叹息道：“想要堂堂正正活着的确不容易。”

　　陈墨抬起头，对六指黑侠道：“巨子，我在梦中曾听过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曾不止一次被这四句话感动，认为这是读书人的至高理想。”

　　六指黑侠默念这句话，双眼放光，不由有些热血沸腾。他也认可这是读书人至高的理想，他也希望有一天能做到。

　　陈默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可现在我的想法不一样，这四句话虽然很好，虽然让人热血沸腾，虽然能激励人前进，可我感觉这四句话却有些空洞，至少对于我来说，有些空洞。”

　　“空洞？”

六指黑侠颇为诧异。

　　陈默淡淡道：“是的，这是我现在的想法，世道是由人构成的，人若想被当成人，就必须满足温饱，温饱没有满足的情况之下，人就是两只脚的禽兽，绝不会讲什么礼义廉耻，善恶对错，先前我险些被吃掉就是最好的证明，管仲有一句话说的好仓禀实而知礼节。对一个快饿死的人来说，你和他讲礼义廉耻，还不如给他一口饭吃。”

　　六指黑侠是贫苦出生，见识许多百姓疾苦，所以对陈墨的这种观点是完全能接受的。

　　陈默继续道：“吃饱穿暖，才会想着更高的追求，如对自身的品德做出各种规范，所谓的礼义廉耻等也正是如此而来！我想要堂堂正正有尊严的活着，也其实建立在吃饱穿暖的基础上，正因为如今我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觉得这句话太空洞了，亦或者说离我们太远了。”

　　六指黑侠点了点头，问道：“你认为应该怎样？”

　　陈墨道：“每个人都为自己堂堂正正活着而努力奋斗，却极少有人能在自己堂堂正正活着以后，考虑其他人也一样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活着。如果一个人能在自己堂堂正正活着以后，也考虑让其他人也堂堂正正活着，让全天下人也都一样能堂堂正正活着，这岂非比那四句话更实际吗？”

　　陈墨望向六指黑侠一字一句道：“一个人若能做到这一点，这人才是真正的圣人！一个人纵然做不到这一点，却努力朝这个方向去做，这样的人也有资格成为贤人。”

　　六指黑侠内心动容。

　　他想到了墨家，自墨子以后的墨家弟子，岂非都是前赴后继做这样的贤人？纵然迄今为止他们并没有真正成功。

　　陈默抬头望着远方漆黑的苍穹，声音仿佛跨越了时空，道：“在我的梦中，曾有一批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前赴后继，不怕牺牲，不怕困难，吃够了苦头，终于让所有人能堂堂正正活着，享受衣食无忧，吃喝玩乐的生活！在那梦中，我正是他们牺牲奉献的受益者。如今我已从梦中醒来，已无法做他们奉献的受益者，既然如此，我希望可以效仿那群梦中的那些人，做一位奉献者。”

　　陈默冲着六指黑侠笑了笑道：“更何况在这世上，做这样事情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墨家上下岂非一直都在做这样的事。”

陈墨单膝跪在地上，道：“弟子陈默，恳请加入墨家。”

　　六指黑侠神情激动，将陈默搀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自此以后，墨家必定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见识了诸多现实的残酷，陈默终于发生了蜕变。他终于醒悟过来了：假若世上没有光，那么就由他做那道光吧。

　　若他没有见过光明，或可忍受黑暗，可见过光明的陈默，又怎么能忍受黑暗呢？

　　陈默终于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