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一回就折腾了大半天,几人刚回到消防站,连屁股都还没坐热,警报便又急切地响起来。这回是一处住宅小区发现了马蜂窝,已经有许多附近居民被叮咬,且最大的马蜂窝挂在了高楼顶层的屋檐边,随时有高空坠物的危险,需要立即前往摘除。时近黄昏,残阳西斜,炎热的高温退散,三十三层的高楼天台晚风吹拂,凉爽宜人。但只要穿上严严实实的防蜂服,便同“凉爽”二字绝缘了,消防站的老队员们都知道,摘马蜂窝虽然不算困难,却实在是个磨人的体力活,他们最多的一次曾经在某个小区连续取了十余个马蜂窝,回消防站后衣服上的汗拧出来都跟水龙头似的。捕蛇四人组换上密不透风的防蜂服后,物业管理人员便将他们带到天台上。由于马蜂十分危险,其余人不能再靠近,剩下的就全都交给消防员们了。根据物业反映的情况,这里总共有两个马蜂窝,一大一小,分别在大楼外侧的左右两角,大的那个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直径有近一米,小的那个也有五十多公分的样子。马蜂围在周围肆意飞舞,一踏出天台的门,韩凯就能很清晰地听见嗡嗡的嘈杂振翅声,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夕阳余晖映照下,那马蜂窝的剪影被衬托得硕大无比,简直像个异形的怪物。韩凯最喜欢挑战,摩拳擦掌地向刘子涛请缨:“班长,我去解决那个大的。”
他一举手,苏海紧随其后:“我也去。”
刘子涛清楚他们的心里各自的小九九,也存心想让这两个冤家多多合作,欣然同意:“那行,你们两个一起摘除这个大号的,我就和老王收拾那个小的。”
末了看看周围环境,又补充道:“天台上风大,看这风向,用火容易烧到防蜂服,就先把马蜂窝摘下来放进麻袋里,等会儿再一起处理。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轻心。”
自来到灌城消防站三班后,但凡有事,刘子涛总能以最妥帖的方法完美解决。韩凯一开始还因为王文斌的事对他略存芥蒂。可事情说开以后,他也慢慢感知到对方良苦用心。相比其他几位前辈,韩凯自然更喜欢刘子涛这个班长,他性格好、照顾人,负责任又温柔细心,但就是太好了,有时跟他妈似的唠叨。不就摘个马蜂窝吗?韩凯根本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敷衍地答应一声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先找地方系好安全绳,韩凯把锁扣挂在腰上,也没仔细检查,不带商量地对苏海道:“我去摘马蜂窝,你在旁边打辅助。”
“凭什么我辅助?”
苏海自然不愿意,韩凯哪管他答不答应,拿起大麻袋和棍子就往天台的边缘走:“就凭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小弟。好了,别磨蹭了,早干完早收工。”
苏海掩在面罩下白净的脸一黑,拿上杀虫剂,到底还是跟了上去。那巨型马蜂窝位置建得刁钻,恰巧就在楼宇边缘的拐角处,韩凯虽穿着笨重的防蜂服,动作倒还算利落,三两下就爬上了半人高的护栏,踩在狭小的平台上,蹲下身拿麻袋从下往上套住马蜂窝。离马蜂窝越近,周遭盘旋的马蜂就越多,它们似乎也察觉了危险的临近,从蜂窝中飞出,铆足了劲往韩凯和苏海身上撞。尤其是去弄马蜂窝的韩凯,几乎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马蜂包围了。苏海一手拉着韩凯的防护绳,一手拿着大瓶杀虫剂,不要钱似的往韩凯身上一顿喷,被杀灭的马蜂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而更多的马蜂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韩凯把麻袋往上提,提到一半时忽然卡住了,又探身用棍子去敲,将马蜂窝和楼房外墙的连接处破坏,再继续用麻袋包裹球形的巨大蜂窝。这蜂窝分量还不轻,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原先固定在墙壁外围,还减轻了许多重量感,等到完全被敲下来以后,这重量就全到了韩凯手上。他双手捞着麻袋正想要站起来,手里骤然一沉,身体下意识前倾,脚下一个不稳,竟迎面就往前方扑去。而本应该牢牢将他固定住的防护绳,却也在这时出了岔子——韩凯刚才粗心大意,没把锁扣系好!苏海大惊失色,喊声里都带了颤抖:“韩凯——!”
失重感让韩凯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半悬在高楼的边缘。苏海死死抱着他的腿,他则死死抓着手里装了马蜂窝的麻袋,下方是三十三层的高度,只要掉下去就必然是粉身碎骨的下场。韩凯一米八几的身高,又一身腱子肉,还带着偌大一个马蜂窝,两百多斤的重量吊在不适合着力的天台边缘,让苏海差点咬碎了后槽牙。他咬紧牙关勉力坚持,万幸另一侧刘子涛和王志刚顺利摘除了马蜂窝,一听见苏海的惊呼便连忙赶来帮忙,王志刚力大如牛,不费什么功夫就轻松地把韩凯和大马蜂窝一道提溜了上来。韩凯鬼门关前走一遭,惊魂甫定地站稳后长舒一口气,正欲向苏海和王志刚道谢,苏海就没好气道:“这么简单的事你都能搞砸,我看你真是……”他嗤了一声,没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韩凯一个谢字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又囫囵咽下去,最后只冲王志刚道了声谢,拖着马蜂窝埋头就往天台中间走。刘子涛把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都看在眼里,对这次突发的意外很是后怕。但他并没有立即发作,而是先用火将两个马蜂窝彻底剿灭,处理完所有后续事宜,回到消防站后才把两个人叫出来单独批评。两个年轻小伙子并肩罚站,目视前方、军姿笔挺,刘子涛问:“韩凯,知道这次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
“报告班长,我没有仔细检查装备!”
韩凯声音洪亮地回道。刘子涛停在韩凯面前,目光紧盯着他,语气难得严厉:“安全无小事,不要以为事情简单就可以随意去做,任何一个被你忽略的细节,都有可能酿成滔天大祸。”
“还有你,苏海。别幸灾乐祸,韩凯是你的搭档,他如果发生意外,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苏海眼观鼻鼻观心,大声应答:“是!”
借这个机会,刘子涛又滔滔不绝地给两人上了一堂安全课,赵站长嘱咐过他一定要看好这两个好苗子,他作为他们的班长,就必然会负责到底。韩凯听得耳朵嗡嗡响,刘子涛终于停下来,最后道:“今天就小惩大诫,罚你们去操场跑十圈,明天交一份八百字检讨。记住,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班长!”
韩凯和苏海异口同声,原地打了个立正,转身小跑向操场,刘子涛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叹了口气。今天的事情肯定还没那么简单结束,刘子涛正想着给领导去打报告,谁料一转身就看见赵映旗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此刻的赵站长眉头紧锁,语气严肃:“刘子涛,你跟我来一下。”
傍晚的操场周围已经亮起路灯,飞蛾和蚊子绕着亮光飞来飞去,两个穿着深蓝色短袖训练服的青年正在跑圈。刘子涛其实没有规定时间和速度,韩凯和苏海却又暗暗较起了劲,就是罚跑也要分个输赢,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落下,都跑得汗如雨下、气喘吁吁,最后几乎是齐头并进。晚风吹在两人脸上,沉默的空气中只有他们的粗喘与剧烈的心跳声。站长办公室内,刚刚数落过两个队员的刘子涛在赵映旗面前立正站好,接受赵站长的批评。赵映旗的话和刘子涛之前说过的大同小异,他面色冷厉地训了一大堆话,而后说:“你作为班长,要对今天的事情负责。五公里,三千字检讨——我不希望再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刘子涛挺直背脊:“是,站长!”
他出了站长办公室,一路小跑到操场边,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唤那还在不要命的跑圈的两人道:“韩凯,苏海!你们可以回去了。”
韩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刹车,苏海也慢慢停下来,他们早已跑了不止十圈,要不是刘子涛来叫停,估计还能一直跑到脱力。喉咙里一股铁锈味,韩凯说不出话,满头满脸都是汗,一头刺猬似的短发也湿透了,身上的训练服T恤更是能拧出水来。汗滴顺着眉骨滑落进眼眶,韩凯被蜇得眯起眼,干脆把上衣脱下来,拧干后用布料擦了把脸。他裸露出的上半身宽肩窄腰,麦色皮肤下肌肉结实隆起,湿淋淋的汗水像是在他身上涂了一层蜜。苏海用手背揩过脸颊,嗅到自己和韩凯身上的汗味,嫌弃地瞥了对方一眼,加快脚步往宿舍的方向走去。“喂。”
韩凯忽然叫住他,声音低哑:“今天……谢了。”
苏海没回头,有些好笑道:“有你这么道谢的吗?”
这已经是韩凯的极限,他心想大不了以后让着你点,表面上直接扭头黑着张脸不再接茬,和苏海一前一后保持着一段距离走向宿舍。在他们身后,另一个人却踩着光影踏入操场。刘子涛开始了五公里的罚跑。韩凯一回头就看到了班长在操场上跑动的身影,想起之前好像是听见过赵站长叫刘子涛,不由联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定是他的事连累了对方!班长肯定被站长训了一通,还被罚跑圈,可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疏忽大意,本来就不能怪班长。韩凯越想就越觉得内疚,倏然停下脚步,把拧成咸菜干一样的T恤又往头上一套,转身跑回操场,跟在班长旁边同他一起跑起步来。刘子涛诧异地看他:“韩凯,你的惩罚已经结束,可以回去了……”韩凯闷头继续跑,闷声道:“我加训。”
大有不陪刘子涛跑完,他也不会回去的架势。刘子涛心里莫名涌上一股暖流,摇头失笑,终究还是没强迫韩凯离开,两人就这样保持匀速,并肩跑在塑胶跑道上,呼吸都逐渐同步。苏海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身后好像没人了,转头看过去,只见韩凯和刘子涛在操场上跑圈。稍一作想就能猜到事情的缘由,苏海顿了顿,呼出一口浊气,也迈开长腿跑向操场。身边又多了一个人,韩凯瞥他一眼,粗声粗气:“你来干什么?”
苏海双臂匀速摆动,速度与韩凯持平,目不斜视:“我加练。”
于是办公室里的赵映旗推开窗户往下看,映入眼帘的就是三个年轻人一起跑圈的情形。他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还是绷不住微微笑了出来,摇摇头感慨:“年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