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行军的规矩,夜里是不能点灯的。 整个营地黑麻麻的。 这不是出外旅游,就是地上垫一层东西,人躺上去,觉得冷就用羊皮大氅卷着身体。 杨玄用羊皮大氅盖着腹部,想着辛无忌此人。 手中持刀,杀心自起。 杨玄在辛无忌身边安插的人手不时会传递消息回去,从只言片语中,杨玄知晓这颗棋子的心有些躁动。 辛无忌的身份是个大问题,他若想自立,就避不开杨玄。 北辽建水城守将耶律喜,这个名字丢出来,赫连春能欢天喜地的带着大军出击,一举荡平镇南部,把耶律喜的人头送去宁兴。 这等功劳越多越好,越多宁兴的猜忌就越少。 所以辛无忌此次来见杨玄,就想试探一番,若是有机会,他不介意让杨玄等人都死在草原上,随后自己彻底脱离耶律喜这个名字,成为正儿八经的镇南部可汗。 这只是一个耶律喜,随着杨玄势力的膨胀,当讨逆大旗高举时,他的麾下文武会是什么心思? 都一力赞同? 不可能! 定然会心思各异,用同床异梦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便是人间真实。 指望每个麾下都对自己无条件忠心耿耿的主公是愚蠢的! 杨玄双手枕着后脑,幽幽的道:“唯有营造一股势,让麾下归心。”
他在卷轴里看过许多历史故事。 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些造反成功的大佬。 许多时候,这些大佬深陷绝境,可麾下依旧不离不弃。 “是他们的个人魅力!”
杨玄想到了另一位皇叔刘备,以及曹孟德等人。 刘皇叔曾多次扑街,但身边却依旧聚拢着一群豪杰。 这不是什么皇叔的身份就能解释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刘皇叔的个人魅力就如同是磁铁,深深的吸引着那些麾下。 “好吧!从明日起,我就做一枚磁铁!”
“主人!”
帐外有人轻声说道。 “何事?”
“发现夜袭者。”
杨玄坐起来。 “这特娘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 野利弯着腰走在最前面,身后是两千麾下。 野草不算高,夜风吹拂,送来阵阵清爽。 野利手中握着长刀,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营地。 瓦谢还在时,他是一个普通贵族,掌握着一个部族。这样的贵族在瓦谢部不算出色,那时候的野利一心只想享受。 对面来了个杨狗,几次交锋让瓦谢部死伤惨重,可汗华卓无能为力,威望大跌。 那时候的野利依旧没有野心,因为比他强大的贵族多的是。 可瓦谢灭了。 野利这时候依旧没有什么野心,只想活命! 带着部族逃亡的途中,他遇到了辛无忌的大队人马。 他只有一个选择,跪下臣服。 辛无忌据闻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部族首领,瓦谢灭亡后,基波部突袭了他的部族,只有他逃了出来。 妻儿都死在基波部手中的辛无忌发誓要报仇,于是一路去寻基波部的人马,这一路他就像是捡垃圾般的,捡到了许多凌乱的部众,又运气好的胜了几次,竟然就成了气候。 我也行啊! 人就怕没对比,在看到比自己还不如的辛无忌都能打下这等基业后,野利激动了。 心动就要行动,野利不断拉帮结派,可辛无忌的地位依旧稳固。 此次赫连春大张旗鼓的出现在草原上,对于野利而言便是大好机会! 皇叔那边的人给出的目标不高,只是给杨玄所部一次袭扰,突袭也成,造成一定损失就是胜利。 但野利的目标不止于此。 我可是要做可汗的男人! 所以野利选择了夜袭。 一举击破杨玄,他就是草原上最亮的那颗星。 他直起腰,小心翼翼的看了前方营地一眼。 没动静。 身边的将领也在摇头。 笑意在夜色中扩散着。 夜袭最要紧的便是隐秘性,一旦摸到了敌军营地外,此战几乎可以确定是板上钉钉的胜利了! 野利的呼吸有些急促。 前方就是营地。 他举起长刀。 身后,众人深吸一口气。 要不要再近一些? 野利在犹豫。 营地里,有人喊道:“谁?”
野利高喊,“杀进去!”
“杀啊!”
野利站在原地大声高呼,麾下从身边涌了进去。 他瞪大眼睛,就等着杨狗麾下衣裳不整,惶然出现的那一刻。 麾下顺利冲了进去。 “大事定矣!”
野利狂喜,但旋即身体僵硬。 “暗哨呢?”
野外扎营,营地边缘必须安置暗哨,可刚才野利的麾下冲进去,并未看到暗哨的踪迹。 “不好!”
野利面色剧变,“回来!”
黑暗的营地中,有人举起手。 “点火!”
噗噗噗! 密密麻麻的火把被点燃,数百唐军正在前方严阵以待。 “这是个圈套!”
野利面色煞白,“回来……不,杀进去!”
此刻回来就是溃败之局,要想活命,唯有冲杀。 “弓箭手!”
南贺大声喊道。 数百弓箭手拉起弓弦。 “放箭!”
一波箭雨覆盖过来。 敌军依旧速度不减。 “有些意思。”
杨玄说道:“大王。”
大侄子早已急不可耐了,“说!”
“十息!”
杨玄淡淡的道。 “好说!”
卫王带着自己的护卫冲了上去。 巨刀高举,“闪开!”
卫王一冲,就冲出了一个缺口,随后护卫们扩大口子。 杨玄看了屠裳一眼,本想请老爷子出动,但一想这等场面好像有些用不上。 “左右开始吧!”
号角声中,左右两翼伏兵出击。 “杀进去!”
外面,野利咬牙切齿的在叫喊着。 夜袭是冒险,一旦被敌军提前发现,士气顷刻间就会跌落谷底。 野利所部刚开始以为杨玄麾下没防备,不禁大喜。 可事儿随即逆转,杨玄早有准备,挖了个坑在等着他们。 狂喜的心态骤然被一盆冰水浇的透心凉,落差太大,绝望随之而起,士气已经不叫跌落谷底,而是彻底没了。 只是一次突击,野利的麾下就崩溃了。 野利的麾下开始溃逃。 “快逃啊!”
看着麾下被围剿,野利心如刀绞。 草原上讲的不是情义,而是实力。 此次出行他把麾下全数拉了出来,还向一伙的那些贵族借了不少勇士,这才凑齐了两千人。 这两千人没了,他这个人也就废了。 野利为了鼓舞士气,高喊道:“我在此!”
马蹄声从两翼传来,唐军的伏兵出动了。 野利的麾下看到首领竟然在外面等候,不禁勇气倍增,竟然有人返身冲杀。 可一转眼,野利人就没了。 野利转身疯狂奔逃,后面集结着战马,他也不挑,上了一马就跑。 看守战马的麾下知晓这是惨败了,跟着逃窜。 身后,绝望的喊声如影随形。 “救我!”
“我降了!”
杨玄被簇拥着走出来。 野利的麾下几乎被一网打尽,唯有在合围前逃掉了百余人。 “野利呢?”
“跑了!”
卫王浑身浴血走过来,“你发动的早了些!”
杨玄说道:“从未有完美的兵法,有的只是随机应变。先前我若是不喊一嗓子,野利会狐疑,这等时候一旦被他听到任何响动,下一刻他就会遁逃。”
他补充道:“用兵最忌讳的便是贪婪,最后多是活活胀死自己。说个简单的,当初基波部攻打章羽县,本可一鼓作气破城,可基波将领却想少些损失,减缓了攻城的速度,最后被我一战击破。这也是贪婪……” 卫王问道:“为何不全数用骑兵?就算是被发现了,骑兵一路追杀岂不是更好?”
“骑兵追杀固然好,可夜间战马高速奔驰,弄死自己和弄死敌军的几率差不多,你……哎!我说你这是想向我讨教兵法是吧?既然想,那就正大光明的,弄什么幺蛾子?”
“本王稀罕吗?”
“不稀罕你身后那人干啥的?还记录,艹!要不要脸!”
李晗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玄回身,发现老贼也在记录。 “没有完美的兵法,有的只是随机应变。”
老贼嘴里念叨着。 杨玄打个哈欠,准备回去睡觉。 李晗走了过来。 “子泰。”
“嗯!”
“我在长安时,也见过所谓的名将,无论人品如何,对自己的兵法大多含糊以对,若是再问就冷着脸……” 杨玄再嗯了一声,睡意袭来。 “后来我也想通了,兵法于武将而言便是前程,便是饭碗,没有谁会把自己的前程和饭碗送给别人。我有些好奇,为何你随口就说。”
“嗯。”
杨玄摇摇晃晃的进了帐篷。 “哎!”
李晗跟进来,“你还未曾回答我。”
杨玄倒下,喃喃的道:“又不是什么了得的东西。”
“还不了得?”
李晗怒了,“就说一个用兵不可贪婪,还用了章羽县的战例来说明,连我都明白了,这等兵法要诀换个地方能令人跪下叫恩师,你却随口就说了出来。”
杨玄随口道:“不值钱。”
卷轴里的兵法浩瀚如银河,他满脑子都是。 “不值钱?你若是开口,我敢打赌,卫王愿意出五十万钱和你学兵法!哎!哎!问你话呢!愿不愿?五十万钱!”
“又不是外人。”
杨玄脑袋一歪,去见周公了。 李晗看着他,默然走了出去。 晚些他回到了自己和卫王的帐篷中。 卫王已经简单擦了一下血,见他进来就问道:“如何?”
李晗坐下。 “你这些年就是个瘟神,走到哪哪的人就避着你!”
卫王坐在对面,睡意全无,“我非嫡子,阿耶又是那等无情的,这些年我用拳头护着自己和阿娘,在宫中打出了赫赫威名,宫外却到处传闻本王残暴,残暴……那个如同地狱般的地方,不残暴就别想活。”
“潜州的官吏都避着你吧?”
“嗯!”
“到了太平,你我二人身份尴尬,可子泰却不嫌弃。”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
“如今他已经是刺史了,依旧不嫌弃咱们。”
“先前你去问了如何?”
“用学兵法的借口去试探子泰对咱们的态度,真是没脸。”
“本王是想好好学学兵法!”
“子泰那时候迷迷糊糊的,说……又不是外人。”
卫王默然起身出去。 草原的夜空看着多了几分冷清,银河浩瀚,星辰闪烁。 “差不多该睡了。”
李晗打着哈欠出来。 卫王没说话。 李晗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鼻腔里不是草原特有的味道,而是一股子血腥味,中人欲呕。 “咳咳咳!”
李晗咳嗽着,“怎地,还感动呢?子泰是不错,以后有机会报答一二就是了。”
“你先睡吧!”
李晗进了帐篷,卫王修为高深,听着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这才走远了些。 营中不许夜行,但此刻前方还在收拾尸骸,加之卫王身份不同,倒也还好。 卫王慢慢踱步。 “镜台的人该到了吧?”
…… 临安城,卫王府外。 叩叩叩! 半夜三更有人悄然叩门。 门子闻声问道:“哪来的?”
“长安!”
门外的声音很冷。 门子悄然开门,一看外面是个灰衣男子,就问道:“寻谁?”
男子不耐烦的道:“镜台的,和大王说好的!”
门子哦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关门,“你等着,我去叫黄先生。”
黄坪披着衣裳来了。 男子拿出信物,“镜台密谍。”
黄坪仔细检查了,把信物还回去。 “要什么消息?”
男子不满的道:“往日不知道?就要北疆的消息。”
“这话有本事去和大王说!”
“大王有本事便杀我镜台之人看看!”
“胆子不小。”
“彼此彼此!”
“桃县的消息这边打听不了。”
“也没指望,就要陈州的。”
“杨玄接任后,一番施政中规中矩。”
“此人可有野心?或是贪腐。”
“贪腐……你在镜台怕是地位不高吧?杨玄不差钱,还是周氏的女婿,陈州这等穷地方,你觉着他会贪腐吗?”
“说别的,野心!”
“野心?上次他与大王喝酒,提及大唐时,对各等弊端咬牙切齿。提及陛下,却是忠心耿耿,喝多了还作诗一首,什么报效君王,被大王讥讽为迂腐……” 男子记录着。 “可还有?”
“……” 一刻钟后,男子悄然出去。 黄坪回到卧室躺下,闭上眼睛时说道: “这镜台的人每次都问杨玄,大王每次都说忠心耿耿,可老夫怎地觉着……这人对陛下没多少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