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种说法就很有意思了。”
安森面无表情的揣着手:
“按照国民议会的说法,为了证明对王国的绝对忠诚和对陛下的理解,他们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让步?你们口中的让步,难道是某种新型金融债券的形容词吗?”
路德维希冷笑:“我不想和你过多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纠缠,些微程度的退让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你们居然还想要监管战争期间的各项开销,甚至是组建专门的后勤委员会来监管账目,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安森反问道:“国民议会的代表鱼龙混杂,农民地主,小商人产业主无所不包,但偏偏懂军事的寥寥无几,成立专门的后勤委员会来解决专业问题很长啊——话说枢密院不是也这么干吗?”
“我什么时候和你聊枢密院了?!”
路德维希差点儿就忍不住了:“你们想要监督税金开支,这是绝对的僭越!”
“怎么僭越了?”
安森依旧像是完全不明白:“国民议会可以制定税金额度,可以组织国家公债,怎么一想要监督税金的去向,就立刻罪不可赦了?”
这……路德维希当场语塞。 倒不是因为愤怒或者困惑,而是问题严重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监督税金就罪无可赦,能容忍你们在这里自作主张的制定税金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在执政大人的构思之中,国民议会顶多能当作一谏言机构,协助王室和自己了解各地各阶层实情,顺带着给外省和底层一点点额外的甜头和名誉补偿。 至于像现在这样,财政完全落入国民议会的掌控,根本就不在路德维希的计划之中,属于绝对意义上的突发事件——他到现在其实都不太能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凡是也要看对比,放在克洛维王国上层,尊贵的弗朗茨长子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议会专家”了。 “……就算退一万步说,你们拥有监督税金使用和是否存在贪污腐败现象的权力,那也不等于你们必须要使用吧?”
路德维希叹了口气:
“反正钱都已经花了,为什么还要在意是怎么花掉的?你在买朗姆酒的时候,会在意生产它酿酒工人心情是好是坏,亦或者酒瓶产地工人的薪资情况吗?”面对执政大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安森的回答是叹息的一笑,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果然…是路德维希大人您会问出的问题啊。”
“……你说什么?”
“您是一个富人,而且还是超乎很多人想象的富人,这点我相信您不会反对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安森继续开口道:
“一个人如果富裕到您这种境界,只要钱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么就不会在意钱时候花的足够划算。”“我就拿雷鸣堡之战举例子,当时您直接买下了我所在的征召兵团,甚至后来直接投资了整个步兵师三分之二的股份,这是因为雷鸣堡步兵师是什么稳赚不赔的潜力股吗?”
“当然不是,您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可以更加不受干扰的控制整个军队,至于是赚是赔根本不重要,达到了目的就行,哪怕为此多花掉成本价五倍,十倍甚至二十倍的价格,那根本无所谓。”
“……所以你认为我这种理财观念是错误的,钱就应该锱铢必较,而不仅仅是当作完成目的的工具?”
路德维希微微蹙眉,他倒不生气,而是努力理解对方的意思:
“我应该让钱化的更划算,而不仅仅是实现我的目标?”“恰恰相反,我倒是更认同您这种想法;钱只有在花掉的那一刻才有价值,储存起来的黄金就是碍事的金属,在实现病态占有欲的层面上,它和房子,收藏品,奢侈品,甚至是报纸的头版头条没有本质的区别。”
安森摇摇头:
“问题在于国民议会的代表们不是这么想的,他们把锱铢必较当成是理所当然,甚至认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是王室和贵族在欺骗国民议会,否则为什么不同意监管?肯定是因为心里有鬼。”“这是什么超乎常人理解的逻辑?!”
路德维希哭笑不得。
“不。”安森的表情却是异常严肃:“这就是国民议会的代表,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克洛维王国绝大多数人的逻辑。”
话音落下,路德维希的表情终于认真了许多。 “……好吧,这条我这个执政可以让步,允许国民议会组建后勤委员会监督战争期间的开销,反正到时候真正负责拨款的人是陆军部,枢密院这边现在对陆军已经没多少话语权了。”
虽然不得不忍了,他的口气依旧让人不太舒服:“但是在全国各地,甚至连村镇都要设立国民议会…你们不会真以为自己很受欢迎吧?”
“当然不会,而且我要强调一点,这是国民议会的提案,不是我的。”
安森无奈的摊了摊手:“王国按照总督府,自治城市,边境贵族领,直辖领划分十三行省,各自遵照不同的历史传统,臣服克洛维王国的方式为陛下效劳,辅助职业官吏,建立了一套十分复杂,但至少行之有效并且运营通畅的管理系统…嗯,这是我的书记官艾伦·道恩告诉我的。”
“在我看来,实质上王国的管理方式是剥夺了地方的财权和军权,虽然地方有驻守军队和征召系统,军火库,但军队的指挥权完全在陆军部手中;尽管地方的总督府,村镇长老会议,近乎贵族共和制度的几个地方豪族轮流担任镇长,但克洛维城的税吏却能直接把手伸到乡一级,因为那里也有王国驻扎的军队,谁敢不交税就剿灭谁。”
“既然你那么了解,就该知道这套系统正常运营的核心除了强权,还有王国和地方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路德维希眉头紧蹙:
“而国民议会的扩张会彻底摧毁这种默契,把很多以前可以私下协商的事情放在台面上,你觉得这样好吗?”“这样不好吗?”
“你说什么?”
“把过去私下商量的事情,拿到台面上讨论。”
安森一脸真诚:“我发自内心觉得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认……” 路德维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怎么,你很想把今天我们俩商量的事情拿到台面上,闹得人尽皆知?!”
“当然不想,否则我为什么私下来找您呢?”
“那你刚刚说的那又是什么?!”
“我认为公开解决比私下好,是因为王国就是因为这种所谓的‘默契’才被地方势力束缚了手脚。”
安森摇摇头:“您看,假如各地乱七八糟的行政机关全部服从当地的议会,各地的议会再服从于省议会,省议会服从国民议会,很多问题不就变得简单明了?”
“是啊,因为你们直接就把地方派请进克洛维城了!”
路德维希死死盯着他:“地方派直接变成了王国的最高统治者,制定的法律甚至还可以限制国王,他们当然团结,处理事情解决明了!”
“只要能解决问题,让克洛维王国更加团结,这有什么不好?”
安森反问道:“毕竟,我们的目标都是为了捍卫克洛维王国的利益,对吧?”
“……我不知道,曾经我以为是的,但现在却不敢这么肯定了。”
路德维希深深的摇了摇头:“我心目中的克洛维和你心目中的那个,貌似并非是同一个。”
“但克洛维只有一个。”
“是啊,克洛维只有一个。”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安森:“也只能有一个。”
“而我们都为了这唯一的克洛维奉献和牺牲。”
安森点点头:“我们所作的全部努力,都是希望它团结,强大,且独立。”
“是啊。”
路德维希表示赞同:“只不过顺序难道不应该是独立,团结和强大吗?”
“不。”
“哦,为何?”
“不团结就无法强大,弱小之人是没有讨论‘独立’这么奢侈的事情的。”
“所以你认为国民议会能做到这一点?”
“或许能,但我们尊敬的尼古拉斯陛下和他忠心耿耿的贵族大臣们,肯定办不到。”
“为什么?”
“如果他们能,那么国民议会是怎么出现的?”
“……你还真是擅长说出让别人无法反驳的话来。”
“客气,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特长罢了。”
看着依旧“谦虚”的安森,路德维希笑了出来,却是一种毫无喜悦的笑容。 到此为止他终于完全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站在索菲娅一边,为什么安森·巴赫明明根本得不到任何好处,还要为国民议会的成功东奔西走,为什么宁可损失自己的利益,也要和那群中下层军官,士兵们站在一起。 是的,路德维希自认为也算爱惜士兵,但那时在物质上绝对不克扣,承认他们的能力并予以符合的职务…但绝对不包括让一群士兵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向自己提意见。 一切的答案很简单:改变,他们想要改变这一切。 但路德维希并不想,无论是国王统治国家,还是秩序教会团结民众信仰这一切早就根深蒂固的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他坚定不移的相信克洛维需要一个强权,一个足够有凝聚力的核心与足够优秀的手腕,他相信这一切甚至愿意接受掌握它的不是自己。 尼古拉斯一世如果足够强大,他也愿意为这位小国王效忠;但他软弱可欺,做事拖拖拉拉前瞻后顾,那么就不能怪路德维希单干了。 但安森还有父亲…他们是真的要颠覆这一切。 他们所要创立的“新制度”对路德维希而言太陌生也太过令人恐惧——这是个需要得到所有人真心实意爱戴,而非恐惧的制度,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 路德维希无法接受这一切,更不打算习惯这一切,他能做的也只有力所能及的在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修修补补,试图让它还可以维持下去,直至它再也无法支撑的那天到来。 他终于明白了,不是自己太过贪婪导致和安森·巴赫的决裂,而是两人选择的道路…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要冲突对立的。 “……所以,我们真的无法再合作了吗?”
路德维希的语气突然很惆怅:“放下芥蒂,彼此坦诚相待,精诚团结的击败来犯之敌。”
“我们当然可以,但路德维希大人,您要的不是合作,而是服从。”
安森笑了:“您想要让国民议会像士兵那样服从,不准和您还有国王陛下再讨价还价…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雷鸣堡的时候我们不就成功了吗?”
“是,可您是不是忘了?”
“忘什么了?”
“我们当初进攻的雷鸣堡,是个空城。”
安森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就算当时我们围而不攻,它也还是会崩溃的——进攻了,不到一个月攻下堡垒,不进攻还是不到一个月攻下堡垒,团不团结根本不重要。”
“……你不说,我差点儿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路德维希哑然失笑…没错,和团不团结没关系,重要的是敌人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纸老虎。 他已经听明白了安森的意思:国民议会答应开战,但绝对不会因为开战而对目前的局势做出任何的妥协;相反他们还要更进一步,通过战争彻底控制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将过去奥斯特里亚王室所组建那套统治体系彻底终结,由国民议会取而代之。 国王和贵族们要么接受,要么就要准备好在迎击帝国之前先来一场彻彻底底的内战:这回可不仅仅是五千多名代表,而是他们身后的各个行省,陆军内众多信了安森·巴赫鬼话的中下层军官。 不把这些人统统清洗干净,战争就将会无休无止,直至这群代表们彻底看清形势,走上推翻国王的道路为止。 倒是这一次,路德维希突然空前的有信心。 他有十足的把握,那位小国王和他亲爱的摄政王太后母亲,百分百会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