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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塾师-2:疯子马诚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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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后,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江宁。细雨如丝,薄雾拂面。官道上驶来一辆马车。远远望去,秦淮河掩在一片朦胧之中,若隐若现。那记忆中蜿蜒的河水,勾起了驾车汉子心头的思绪。他放松了缰绳,任那马儿缓缓小跑。待后面骑马的年轻女子,越过马车,与他并行。那汉子才缓缓开口道,“贞仪,你上车厢里呆着去。”

那年轻女子勒了勒缰绳,绷直的身子轻轻落回到马鞍上,笑声清脆。“我才不要呢,闷也闷死了。”

那汉子用手捋了捋胡须,微微皱起了眉头,“前面就要进城了。”

马车的门帘一掀,一个中年女子探出身来。虽然脸上掩不住长途颠簸的憔悴,但妆容举止,却与一般老百姓有着明显的区别。她微微闭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气,细细品味着。良久,她嘴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十四年了。”

“嗯。”

那汉子轻轻应道。右手伸过来,理了理中年女子额前吹乱的头发,握住了她的手。“我们总算回来了。”

那女子柔情似水,关心地看着汉子,“琛哥,一路上,你咳嗽越来越厉害了。”

“不打紧。”

这汉子名叫王锡琛,女子叫卜鹊蓉。他们是夫妻。骑马的年轻女子,正是他们唯一的女儿,王贞仪。王贞仪歪着头,打量着他们两个,羡慕中还夹着调皮。她把腰中的箭袋往身前挪一挪,拍一拍马鞍,“娘,闷坏了吧?让天辐驮你一段?”

王锡琛眼睛一瞪,马鞭一扬,叱道,“谁家姑娘像你一样,整天舞刀弄剑的?”

那拉车的马一惊,以为接下来鞭子就要落到身上,忙不迭地撒开四蹄,向前奔去。卜鹊蓉一个没防备,往后便倒。王锡琛右手一使劲,把她拉向怀里,眼神顿时变得温柔起来。王贞仪忍住笑,双脚一磕马腹,顺势绷起身子。那马便如离弦的箭,瞬间赶上了马车。“丈夫之志才子胸,谁言女儿不英雄!”

大笑声中,一人一马,奔进前方迷蒙的雨雾里。王锡琛眼神追着女儿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琛哥,好姻缘是强求不来的。”

“过完今年的生日,贞仪就25岁了。”

卜鹊蓉知道这句话的分量,眉头也不禁紧锁起来。但话到嘴边,语气却又变得强硬,“贞仪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哪一家姑娘能比得上她?”

王锡琛哼了一声,“就是因为懂得太多了。”

卜鹊蓉挣脱丈夫的手,“你不是嫌我也懂得多吧?”

王锡琛重又握住她的手,“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16岁就生下了贞仪。”

卜鹊蓉暂时抛开了心结,扬起下巴,沉浸在温暖的回忆里。“时间过得真快。那会儿,你还是个毛头小子,连孩子都不会抱。”

那马没有再被催促,识得了主人的心意,又慢慢放缓了脚步。官道上,一串惬意的马蹄声,慢慢隐在潮湿的空气里。江宁就在前面,在迷雾中,依稀现出了轮廓。这里是秦淮河的上游。河水自北向南,在城南拐了一个弯,咆哮着向西冲去。江宁城就躺在这秦淮河的臂弯里,安静如处子。迷雾正在消退,万物都从藏身处展露出身姿,向上伸展着,仿佛从熟睡中刚刚惊醒过来。王贞仪勒住马,靠在路边,等着父母赶上来。那马一阵狂奔后,喘着粗气,快意地打了两个响鼻,嗅着地面上陌生的气息。王贞仪用手拍拍马脖子。“天辐,这就是咱们今后的家了。”

过了前面的桥,就是江宁城的东门。雨,更细了一些,只挥舞着毛毛的触角,撩拨着人们的情绪。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人们挑着担子、挎着竹篮从城里出来。他们的脸色,大多都显得凝重。毕竟,这样一个日子,心里再高兴也不能表现出来。唯有小孩子们,手里或牵着风筝,或挥舞着木刀,嘻嘻哈哈,打闹着涌向坟地。江宁的坟地在城外,官道的南边。王贞仪从马褡子里掏出一个单管望远镜,用手拉开,远远地瞧着坟地里的人们。这玩意真不赖,人们脸上的表情都能瞧得清楚。单从人堆儿聚集的多少和坟包的大小,就可以看出一个家族是不是兴旺了。坟地的最南面,离开河岸一段距离,这里风水最好,是江宁朱氏家族的墓地。一个一个坟头也显得特别高大,那气势倒是把后面活着的人们压了下去。朱丰华是族长,站在他身边的,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朱义白。朱义白环顾了一下四周。坟地里只有男丁,这让他很失望,脸上也有些不耐烦。朱丰华沉着脸,拽着朱义白跪下磕头。身后,便哗哗地跪倒一片。离开朱家远处,靠近河边的地方,秀才詹枚正蹲在地上,虔诚地烧纸钱。每年清明祭祖,便只他孤零零一个,倒是清爽。詹枚站起来,眼神落在隔壁的马诚遥身上,目光里充满同情。马诚遥五十多岁,很瘦小,一张脸虽不难看,但总让人感觉戴着一个面具,似乎那脸不是他的一样。他面前的坟头也小的可怜。这坟头与他的身材倒是很般配。这是他妻子秀珍的衣冠塚。马诚遥烧完纸钱,扑在坟头上,开始放声痛哭。这哭声吸引了周边人的注意。朱丰华摇着脑袋,“这马先生也是可怜人。”

“马先生的老婆能做什么坏事?”

身后一个穿官服的男人说道,“他老人家不会弄错了吧?”

“什么天狗……”朱义白插嘴道。“义白!”

朱丰华叱道,“要说哮天将军。”

朱义白不屑地撅撅嘴,咽下了后面的话。“回去吧。”

朱丰华叹口气,挥手道。几个小孩也被马诚遥的哭声吸引,他们把手里的风筝拴到树上,围到马诚遥妻子坟头,一边转圈,一边唱:“马诚遥,遥诚马,读书识字本领大,娶个媳妇不生娃;敲锣鼓,锣鼓打,天狗来了莫害怕,不做坏事不被抓。”

这稚气的童声合唱压住了马诚遥的悲伤。詹枚皱皱眉头,正想过去把这些捣蛋的孩子赶走。这时,马诚遥突地站了起来,脖子上青筋绷起,脸上狰狞如猛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一把拽过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用胳膊勒住了他的咽喉,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一瞬间,坟地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马诚遥的吼叫,撕扯着众人的神经。那孩子脸色煞白,抖着身子,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了出来。人群醒悟过来,叽叽喳喳,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办。朱丰华压着心中的不安,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马先生,这不关孩子的事儿,你先把孩子放下。”

马诚遥把剪刀往前挥舞了两下,他双目赤红,“秀珍,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报仇。”

朱丰华退回来,转头盯着穿官服的男人,“丰旭,你看咋办?”

朱丰旭是江宁衙门的捕头。他也是满脸焦急,“怕是又发疯了。”

朱丰华低声道,“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朱丰旭定定神,从人群中走出来,“马先生,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得找他老人家。”

马诚遥紧了紧手中的孩子,叫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我向玉皇大帝借来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天兵天将,要把你们杀个精光。”

他哈哈大笑,眼泪混合着鼻涕,那张脸却面无人色,唯有双眼,闪着可怕的光芒。朱丰旭往前走两步,他就往后退两步。“马先生……”,朱丰旭霍地站住了。他蓦然发现,马诚遥已经退到河边,再退就要掉河里了。朱丰旭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退。众人也瞧出了这一点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詹枚离马诚遥最近,他刚要挪动脚步,马诚遥就把剪刀对准了他。他只好停下来,伸出双手,柔声说,“马先生……我替你抓着孩子。”

“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马诚遥又往后退了一步。众人的心立即咯噔了一下,眼睛都盯在马诚遥的脚上。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马蹄声倏地响起,一道红色的影子从众人身前掠过。待大家看清那是一匹火红的马时,那马陡然立起来,一声长嘶。马诚遥也不禁转头瞧去。要的就是这个时机。王贞仪手上的动作比心里快,她回身,弯弓,搭箭。一箭飞出。众人心里的惊叫还没来得及出口,那箭长了眼睛一样,正中马诚遥拿剪刀的手。马诚遥吃痛,剪刀掉到地上。他伸另一只手捂住伤口。那孩子失去了约束,掉在地上。詹枚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孩子,这时,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孩子,就地一滚,脱离了马诚遥的控制范围。两人脸上、手上,被地上的荒草划出一道道血痕。詹枚把手上的孩子交给他父亲,脚一软,瘫在地上。那一瞬间,他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疼痛让马诚遥恢复了部分神智,他扫了一圈众人,眼睛里再无留恋。他喃喃道,“秀珍,我来陪你了。”

“马先生,别……”詹枚看出了他的意图,有气无力地阻止道。一言未完,马诚遥脚步一退,身子倒栽进秦淮河,那瘦小的身子只一个旋转,就迅即被河水吞没。“快救人。”

朱丰华叫道。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人纷纷跑到江边帮忙。也有一些人却呆立原地不动。或许,他们认为,马诚遥做下了这等事儿,并不值得救。朱义白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王贞仪。他的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刚才的情景。马嘶长立,王贞仪张弓搭箭。那一瞬间,朱义白感觉心里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众人奔到江边帮忙,朱义白却走到王贞仪面前。他不敢抬头看王贞仪,只好一直打量着火红的马。“好马。”

他啧啧道。“你懂马?”

王贞仪在马上俯下身子,打量着朱义白。朱义白高高壮壮,一张脸帅气逼人,只是掩藏不住内心的玩世不恭。“马像人一样,这样的性格,只有蒙古马才有的。”

王贞仪嘴上浮现一丝笑容,“算你有眼光。”

朱义白伸手想摸摸马脖子。那马鼻孔里吐出一股粗气,似是嫌弃他一般,往后躲了一下。“这畜生好大的脾气呀?”

“说什么呢。它有名字的。”

王贞仪脸上的笑容褪去。“真的?它叫什么名字?”

朱义白慌忙赔罪道。王贞仪看他的样子也真诚,噗哧一声笑出来,“天辐。”

“天辐。上天的福气。好名字。”

王贞仪撇撇嘴,“不懂别瞎说,不是福气的福。”

“那是哪一个福?”

王贞仪看看官道,王锡琛正立在马车上向她招手。她手一拽缰绳,天辐一躬身,就蹿了出去。扬起的泥巴溅了朱义白一身。“你还没有告诉我是哪一个福呢?”

他恋恋不舍地喊道。“带车字旁的。”

温风中送过来银铃般的笑声。清脆,一直甜到朱义白心里。“天辐?好怪的名字。”

朱义白喃喃地说。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你……”他急忙抬头喊,却发现王贞仪已经去得远了。朱义白用手擦掉脸上的泥巴,轻轻地自言自语,“……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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