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范宁缓缓揭开自己的眼帘:“我们应该已经过了那条充斥着污染视觉存在的通道。在正常状态的星界或移涌里,睁不睁眼没有实质上的区别。”
两人跟着他的步伐稍稍挪动了几步,并开始进一步打量四周的环境。 除绿色的夜晚和漆黑如墨的平台外,还有一些起初第一眼没发现的模糊事物。 平台后方是虚无的深渊,前方远处则可看到绵延不绝的废墟轮廓。 坍塌的钟楼、扭曲的城墙、上下颠倒的雕塑与树木、倒伏横置的塔形房子… “这里应该才是第3史图伦加利亚王朝‘大宫廷学派’的遗迹,才是深井中真正的第三层所在。”
范宁眺望着远方荒芜怪诞的废墟,它们形态支离破碎,不合物理规律地在黑绿色雾幔深处晃荡,就像一堆漂浮在水面上的破烂玩具。 希兰试着确认道:“…所以,‘大宫廷学派’的确建造了一座象征意义上的塔形建筑,并在洞窟底端画上了‘穹顶之门’,在上面两层隐喻了见证之主的起源,并把核心区域的入口设置在了塔的第三层…然后,第三层我们进去时看到的画廊与放着各种古怪事物的房间,也的的确确是‘大陆炼金术士协会’所建?一个上千年,一个两三百年,两者糅合到了一起?”
范宁微微颔首:“对。包括深井,应该也是炼金术士们修建的,这样可便于他们探索这座第3史塔形建筑…” “抱歉,我忘了…”说到这范宁松开两位少女的手,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他继续解释道:“世界表象和意志的混合,应该从我们下到深井时就开始了,当然,那里只是一个初始的过渡态,‘表象’或‘醒时世界’的成分占了绝大多数,在秘史纠缠律的作用下,仅有几盏烛台溢出边界,生长到了不同历史时期建造的深井上。”
“越往里,‘意志’或‘梦境世界’的成分越大,所以不合常理的事物就越来越多了,比如前两层大厅影响神智的字符,变化无常的甬道旋梯,比如第三层画廊和地下建筑中的种种可怖事物…而到了最后我们闭眼走的那条通道,占比彻底反了过来——绝大部分都是星界层或移涌层的事物,醒时世界仅余微弱的比例…”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是虚幻的,每一个研习隐知的人都知晓,表象和意志共同构成真实的世界,它们的污染和危险真实地存在着。”
但范宁不解的是,自己从没在耳边直接听到她们描述的那种密响,似乎自己存在哪方面的特质可以抵抗这种污染。 难道是自己一直习惯于随身携带的东西?总不可能是指挥棒,美术馆钥匙倒是有可能? “那画呢?画是什么情况?”
琼仰头看天。 她的眼神中仍然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之感:“之前一系列反常事物的缘由我算是弄明白了,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头上是‘绿色的夜晚’?库米耶先生的油画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本杰明说的‘欣赏众多,铭记深刻’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现象…”范宁也抬头看向了夜空中怪异的绿色水雾和苍白亮光,“我之前做过很多次思想实验,因为一个困惑了我多年的问题——” 他对着低沉的天际发问:“艺术作品的存在,一定要以欣赏者的存在作为前提吗?”
“不一定吧?”
希兰尝试回答道,“艺术作品有历史局限性,欣赏者也有历史局限性…一幅油画在当下受到诸多诋毁与非议,却或许能成为百年后的不朽之作,成为人类文明史上一颗无价的珍珠…当然不能因为它暂时不受欣赏,就否认它的存在和其艺术价值。”
“不。”
范宁摇头,“你可能误解了我的命题,我这里说的‘欣赏’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它是个中性动词,是‘知晓’‘观测’‘留下印象’‘进行审美活动’等意思…至于审美判断的结果,是‘杰出作品’?还是‘蹩脚作品’?那是后话…” “如果某诗人写下一首长诗后,将其丢在一个无人识字的国度,这首长诗算不算文学作品?”
“如果你画了一幅油画,在作品诞生后用黑幕覆盖,永远不让第二个人看见,自己也随之停止自我欣赏,它是一件现实物品没错,但它算不算艺术作品?”
“如果我穷极毕生心血和灵感,在临死前创作了一部恢弘的交响曲,它的手稿却遗失了,从来没有人上演过,聆听过,这算不算艺术作品?”
“再做一点延伸变化:这部交响曲进行过成功的首演,但之后却因为某种变故中止了流传,一百年后,记得它如何演奏的乐手和聆听过它的乐迷都逝世了,后人只从史料中知道存在过这么一首曲子…这部交响曲是历史事物没错,但它不会再有欣赏者,它还算不算艺术作品?是一直都算,还是以前算,现在不算?”
“卡洛恩…你刚刚举的例子中有个黑幕覆盖。”
琼说道,“这让我想起了本杰明偷来的五幅画,我们在后备箱看到时它们也是覆着黑幕。再包括他无意中提到的《痛苦的房间》,特巡厅用了同样的处理方式将它置于封印室。”
“我接下来正是想讨论这件事情。”
范宁点头,“兰盖夫尼济贫院的颜料有问题,甚至和画廊中的颜料存在某种同源性…库米耶用特殊的颜料绘制了《绿色的夜晚》,这幅作品起初不具备非凡属性,充其量只是存在少量相位隐知,但在经过一定时间的展览后,它在欣赏者们心中留下的审美印象突破了某一程度——” “于是,它变成了移涌物质,自行从世界的表象升华了。”
“原来如此,难怪在拍卖行的火灾现场,有一幅画只剩画布而找不到颜料烧渣。”
琼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本杰明对于‘它跑了’的原因,概括得如此精确又简明扼要…他们‘调和学派’的人果然疯得与众不同…” 范宁目光悠远:“这或许说明,艺术作品的存在需以欣赏者的存在作为前提,就和移涌生物对于‘活着’的定义一样...艺术家艺术人格的升华,同样依赖历史的评判与铭记...至少在这个世界如此...”说到最后,他的语气近于喃喃低语。 J·S·巴赫在写完他最后的《赋格的艺术》后,按说他的艺术造诣已经客观定型,可若不是后世的门德尔松重新发掘了他的作品...他的名字可能仅仅只是在枯燥的音乐史文献中占据一些角落位置,名气甚至不如他的儿子。至于范宁,可能根本就接触不到他的那些伟大作品。 “现在有更现实的问题。”
希兰提醒两人道,“我们怎么出去?”
从普通梦境或称之星界层的地段出去是不难的,将注意力分散,思绪放松,遏制灵感的燃烧,同时想象灵体的下坠,就能控制自己醒来,这是熟练掌握控梦法的有知者的基本能力。 但在移涌中必须折返自己来时的路径,才能用这种方法控制灵体坠出,否则一旦灵感枯竭,就是迷失的结局。 三人的灵感消耗已经很大了… 琼撇嘴说道:“问题是,如果整个地下建筑都是表象与意志的混合地带,我们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进入了移涌?…而且我觉得这个地方不似常规的荒原、环山或盆地,很有可能是处移涌秘境。”
“这个问题我也不懂,移涌与醒时世界的映射关系本就难以理解。”
范宁凝视着远处飘荡的黑色废墟,“譬如我把移涌物质带进联梦,再交予另一处的你带出,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该物质在世界表象凭空发生了移动…而且据一些文献记载,在某些罕见情况下,有知者自己也会发现醒来后并不在曾经入梦之处…” 说着说着,突然一阵冷风刮过,低矮绿色夜晚中的雾幔开始滚动了起来。 范宁突然觉得自己手肘,脖子及脚踝几处被点上了丝丝凉意。 …下雨了? 他正如此想着,顺带看了一眼希兰,结果看到少女白皙的额头及脸颊上,突然沾上了几处红色和绿色的污点! 几人下意识抬起手臂,当看到上面几处小如针尖般的颜料污渍时,纷纷脸色起了变化。 “去前方废墟里看看。”
范宁当机立断,“这地方还是有问题,在这空旷平台继续讨论下去是等死。”
三人轻飘飘地向前奔跑,尽管那些漂浮的残垣断壁似乎远在地平线,但距离顷刻间拉近。 外面的颜料雨逐渐呈淅淅沥沥之态,雨声清晰可闻,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几人彼此对望,身上各处已经沾上了细密的彩色。 数百个呼吸后,他们身形钻入黑色的雾气,掠过上下颠倒的枯树和石碑群,从一座倒伏的塔形建筑顶层窗口垮了进去。 这废墟里面的建筑结构十分反常,与当今年代人类的审美完全相悖,各种灰色的廊柱、石像、浮雕全部在暗示人脸的五官结构,偏偏石材又高大平滑,从整体性上来说完全不像这个世界上能找出的材料,盯得过久能听到似风声又似耳语的空洞持续音,让人产生强烈的眩晕感和厌恶感。而且站在其中就像飘于水面,就和此前从远方眺望过来时看到的一样,人在跟着整个建筑微微晃荡。 他们逐渐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怖,那是人类对于陌生又古老的历史事物的本能战栗。范宁强压着心神,带领两人在绵延不绝的废墟群穿行,小心避开洒下颜料雨的窟窿,以及很多看起来十分怪异的片区——这些地方和周边环境突兀地割裂开来:要么是一片莫名的虚空,要么是完全不相干又难以窥清的场景,或是虽与相邻事物一致,却呈现出如密密麻麻的耳蜗一般的溃烂状态。 颜料雨下落的态势越来越大,并从残破建筑的各处渗透进来,被沾染的地方就像盛开的剧毒斑斓菌群,范宁内心也越来越焦躁,虽然几人穿行速度在加快,但没有发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那些视野所见之处,不是破败荒芜就是混乱不洁。 “卡洛恩,我有一个推测…”希兰这时开口说道,“刚刚琼说这里是一处‘大宫廷学派’的移涌秘境,我觉得只对了一半,这里应该只是某种不完全的秘境形态…” “不完全?你的意思是,因为变为移涌物质后升华的画作只有一幅?”
范宁眼神一亮,“很有可能…此处秘境的天空明显符合《绿色的夜晚》的标题特征,我怀疑当其他画作也升华后,这里会有更多的事物发生变化,那时这里很有可能会展现出和‘七光之门’的某种联系…” 是个合理的猜测,但说着说着范宁的脸色仍旧重归焦虑。 他对这个和“画中之泉”有关的移涌秘境没有兴趣,他只想出去。 废墟中的穿行未停,又过了数百呼吸后,三人闯入了一座怪模怪样的残破塔楼,它或许曾经很高,但此刻坍塌得只剩一层半的空壳,颜料雨在其上泼洒出五颜六色的污迹。 环境中散发着如溃烂脓水般的不洁气息,三人却被眼前的巨大石碑给吸引了,它竖悬在一片景象混乱的怪异半空中,碑身时而被内部浸透,时而又浮现而出,就像在不断挣扎的溺水者。 范宁顾不得自己满头彩色浆液滴落,仔细观察着石碑上的怪异浮雕,其似乎受到了严重的风化,浮雕的痕迹已经极浅,但大概可以看出其样式。 一个头戴冠冕,身着繁星披风的人类跨在牛背上,左手将牛头高高掰起,右手持刀刺进了它的身体,伤口处挂着一串葡萄,牛尾则被绘成了稻穗的模样。在牛的侧方有猎犬和蛇蝎将其咬住,另外还能在浮雕周围隐约看到飞蛾、狮子、月亮、穿华服或持火炬者等事物。 范宁对解读这幅浮雕没有丝毫头绪,正当他和希兰百思不解之际,浮雕和虚空的背后传来了琼的声音:“你们来看,这一面也有东西。”
两人踩着一地的粘稠浆液绕行至此,看到了一字排开的七个符号。 “这是‘画中之泉’?”
众人最先把目光投到了贯穿方框内外的喷泉图案上,“看来祂真是一位见证之主,难道说,这块石碑上的符号群,正是代表着‘大宫廷学派’所追随的那一类见证之主,足足有七个?”
符号个别过于简洁抽象,难以辨明,如最右边的符号只是一根斜划的线段,但其它的都依稀可看出事物的特征:火花齿轮、弧刀、灯、泉水、液体中伸出的手、扭曲镜子。 “哎,再看这里...这里还有似乎是石碑雕刻者的署名。”
希兰伸手指向这排符号的左下角。 “我看看。”
范宁小心翼翼地贴近石碑边缘的混乱景象。 两人一起拼读着潦草的图伦加利亚语,随着一个一个音节从口中缓慢蹦出,两人的语气越发惊疑不定了起来。 “圭多达莱佐?”
琼好奇问道:“卡洛恩,希兰...听这语气,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
“当然知道。”
范宁深吸一口气。 “他是指引学派的初代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