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钢琴的上方盖着很重很厚的多层布料。 范宁一层层将其掀开,上面潮湿,下面干燥。 “嘎吱——” 然后被揭开的是伤痕累累的烤漆琴盖,一堆细碎的风化物洒落在了琴键上。 “135135153153……613613631631……” 范宁站在前面,用手指缓缓地“戳”出一组组琶音音群。 挺陈旧的三角钢琴,回弹起落有点问题,音色变得又脆又糙,音准整体低了约一又四分之一个全音。 但若是以雨林中四十年的气候侵蚀来看,它又是新的,而且新得有些不符合现实逻辑。 琼已经开始在钢琴四周勾勒浓紫色的祭坛纹路,然后是中心位置三条总体平滑,但末端卷曲的不规则弧线。 见证之主“冬风”。 同时“荒”相耀质精华的纯白严寒之气在上空散开。 到现在为止已有了足够多的、与目标回溯事件发生强关联的因素,用有序的音乐来“过滤修正”楼外鸟鸣声的话,维埃恩或托恩的生平作品都是可选之项。 当然,舍勒应该对托恩的作品更为了解才是,若是将维埃恩的作品信手拈来就有些奇怪了。 “随便弹点它的前任主人的音乐。”
范宁将身上的吉他摘下递给了露娜。 “我吗?托恩大师的曲子您只教过我最简单的那几首。”
露娜不好意思地接过。 “随意,一个形式而已。”
“哦。”
小女孩将接近她身高大部分的“伊利里安”挂在了身上,认真弹起了常用作初学者技巧练习又兼具美妙音乐性的《近于黄昏》——它拥有古典气质的舒缓低音进行,在其之上是一条悠扬如歌的双音旋律。 安在一旁轻声哼着它的高音,这时楼外纷繁的鸟鸣声开始发生了变化。 声部在减少,只是灵感不够高的人来说并不明显。 范宁将燃起的四支蜡烛俯身逐一放于祭坛四周,又将另一根蜡烛固定在钢琴琴身一角。 有一位高位格的助手配合辅助,自己这主要执行者的灵感也不同于以往,再加之有充足的“荒”相耀质精华供给,这一切让秘仪更加简捷,可调用出的无形之力却倍增上扬。 “我们拜请‘冬风’,午夜失落之神,凄美凋零之神。”
他念出图伦加利亚语祷文。 “嘶——” 乳香精油的雾气蒸腾,带着树脂气息的奇特香味飘出,让人的心神变得静逸下来。 “凝视祂者将如沉船倾覆入海,铭记祂者须将谕旨葬至严冬,今日拜请祂者次日不应服侍,祀奉于明日者永不祀奉为祂......” 数千道记录历史音响的声部中,一些错杂的音块被束拢成线,一些干扰纠缠的进行被消除了多余的部分,还有一些隐伏的值得注意的鸟声被更加凸显了出来。 声部的总数进一步减少。 范宁站于腐朽的皮凳之旁,单手在钢琴上落键,奏出精妙流动的即兴华彩,与露娜手中吉他“伊利里安”的声响、夜莺小姐的轻哼交织在一起。 于是当下的场景,愈加与当年的历史一幕有相似性了。 “《前奏曲》……” “《前奏曲》……” “曾于此处进行二重奏试演,后又开启新历875年‘唤醒之咏’的《前奏曲》……” 墙壁碾动,云朵分离,旧伤作痛,乐器的声孔呈现出最具灵性的收张状态。 站于钢琴前的范宁,左手仍在键盘上翩跹落指,而他整个人仰身抬头,望向了开裂漏水的厅堂天花板。 楼外场景在穿梭褪色,高空的鸟鸣声在析出、沉降。 莫名的老旧光线透过裂缝渗入,灵感和思绪越升越高,鸟鸣声在范宁脑海中自动转成了过往那两道钢琴和吉他的声音,又再一步变化为了配器组中更为原始的音色。 在已经变得稀薄而相对整齐的鸟鸣声中,他听到了一条由半音阶构成的单旋律,其更多地呈现出了长笛的音色特点。 旋律调性模糊,昏昏沉沉,带着十足不稳定的游移感,仿佛画布上刻描得并不十分鲜明的线条,直至后段才暗示了可能的指向,简单地在E大调的几个支柱音符上停留了片刻。 “这是……”范宁眉头皱了起来。 很快,近似长笛的音色就融入了暧昧如天鹅绒般的圆号与木管声中,并带出了一长串竖琴的全音阶滑奏。 弦乐组分声部奏出挑逗似的轻柔震音,色彩纤丽而细腻。 春光明媚,风清日暖,天光云影亮堂一片,令人昏昏欲睡。 “《前奏曲》?……” “这是前世印象主义大师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那首与我曾演绎过的《大海》齐名的印象主义管弦乐作品!!”
“维埃恩居然‘写出’了一首《牧神午后前奏曲》?这就是新历875年的‘唤醒之咏’,这就是他实现的‘唤醒之咏’?难怪他一个精研于西大陆宗教音乐的管风琴师,竟然可以以迥然不同的风格唤醒南国的另外一位正神;难怪据吕克特大师回忆,当时乐评界有一些声音说其音响效果过于激进超前……” 范宁惊得连四肢百骸都颤动起来,左手指尖下的华彩戛然而止。 没几秒,露娜的弹奏和安的哼唱也相继中断。 蜡烛熄灭,青烟飘散,音乐消逝在稀薄的空气之中。 “啾啾啾啾……”“叽叽,叽叽,布谷,布谷……” 耀质精华带来的无暇冰霜已从破窗上融化,世界恢复了鸟声如瀑。 “荒”的违和感消退了,“钥”还似乎保持着较高的强度,墙壁的裂缝在游弋,房门在扇动,伸入楼宇内的树木枝桠打着颤。 “可是维埃恩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位‘穿越者’啊?……”范宁重新背上露娜递来的吉他,陷入了绵绵的思索之中。 “西大陆式的宗教风格音乐家、F先生的引导、‘旧日’的力量、《牧神午后前奏曲》、875年开启的‘唤醒之咏’、拥抱道贺的富有魅力的红色短发女士?……” 想着想着,范宁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上被电了一下。 就像前世被人拿打火机点火器作恶作剧一样。 他下意识望去,看到了琼在袖子上新呈的字符,顿时整个人头皮一麻: 「跑!!!」 范宁顺势猛地一低头,只见整个钢琴下方地面的纹路,不知什么时候从紫色变成了血红,线条也发生了变化,“冬风”的见证符竟不知何时被篡改了,成了表示水波的流动线条和一只向上伸出的手掌! 相位“池”的见证符! 根本来不及细想《牧神午后前奏曲》意味着什么,他赶紧拉着一左一右的露娜和安飞奔撤离。 就在离开祭坛范围时,众人感觉自己“挤破”了某道汁水充盈的空气表皮,浑身的衣物被浸透大片,而往后再过两秒,身后的两把烂座椅、三角钢琴和移开的层层布匹,飞快地溶解成了红黑色的粘稠液体! 其余什么都没了,乍一看就像空荡荡的厅堂中间积着一滩融有腐生物的雨水一样。 “噔噔蹬……” 脚步声夹杂着喘息声,众人迅速往走廊尽头奔去。 远离了某种极其强烈的“池”之影响后,空气中“钥”相的违和感再度凸显出来,两侧墙壁的纹理在彼此撕咬,各处房门的合页摇摇欲坠,一路柜台与橱窗的坏锁像上了油般自我转动。 楼梯间拐角处,三人的身形一个急转。 “啊!”
“啊啊啊!!”
还没来得及消化理解刚才的遭遇,楼下突然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重重惨叫声。 “怎么会有人?”
安惊呼起来。 “好像声音有点熟悉。”
露娜缩在范宁身后,而当范宁再次折过一个拐角时—— 他看到扶手框架开始扭曲,门扉尽皆爆开,蛇群自井口中沸腾而出! 一楼地面上已经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立足之处,到处都是紫红色的、细长黏腻的鳞片在层层叠叠蠕动! 而在其中翻滚哀嚎的人群,正是刚刚在圣亚割妮医院前方雨林中分开的那队猎人。 “这群人不是害怕接近医院么,怎么后来又反而进来了?”
范宁松开两人的手臂,皱着眉头看着台阶下发生的这一切,好像想起了分开前,他们似乎在原地有什么犹豫或思考的样子。 可能真是被什么“涸魂诅咒”污染了? 想归想,范宁没有任何出手的想法,因为对方哪怕是自己想救的人,也来不及了。 蛇群的生猛毒液和尖锐牙齿,已在不计其数的地方洞开了人体。 包括这些人的头颅里外都有细蛇钻进钻出,恐怖扭曲的哀嚎声在医院厅堂回荡不休,但出声的结果不过是多让几条蛇钻入自己的喉咙。 两位小姑娘脸色煞白地紧紧缩在范宁后面。 之前的那两名猎人首领有和范宁对视,但从其爆裂睁圆的眼眶来看是求死而非求生,下一刻尖细的舌头就从里到外刺出了他们的眼球,然后黑的白的红的……一股脑全部从空洞的黑眼眶里被蛇顶了出来。 “醉心于食色的浴女是动物,森林中的鸟儿是动物,圣亚割妮医院的蛇群……也是动物?”
范宁眉头紧皱,喃喃自语。 他一路上已有很多关于食色香气、异国雨林和奇异鸟鸣的灵感,虽然赶路节奏太密,还没动笔,但他已确定第三乐章的开篇氛围是神秘而悠扬的,甚至还有一丝“香艳”的气氛。 可现在他重新意识到,对于自然或世界来说,从一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仅需一个眨眼、一个小节的时间——这是在第二乐章有过朦胧认知,但从未向现在这般明确的,显然,这会让他的第三乐章后段的发展产生本质的转向。 井下的蛇群还在沸腾而出,彻底淹没了猎人们的身影后,窸窸窣窣地朝范宁所站的楼梯间涌了过来。 “快跑回二楼!”
露娜赶忙拉拽老师和姐姐的衣服。 “不行,楼上也……”安往上迈了一步便猛地收脚。 刚刚一路过来的地方,墙体各处开裂的缝隙里吐着猩红的信子,尤其几处开裂的天花板处,蛇群如瀑布般坠下,就像上面有一个巨大的放生袋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甜腥味,不到五秒,上下两层的蛇群前沿就蹿上了楼梯台阶,封死了处在半程转角处的三人逃路。 “砰———砰———砰——”“砰———砰———砰——” 范宁的手掌叩击起吉他的木面,敲出重拍轻拍颠倒错置的奇异节奏,并开始用手指指甲擦出切分的前奏加花音型。 前方的蛇身蠕动速度为之一缓,它们似乎受到了这种奇异节奏的影响,而让原来本能中咬噬躯体或制造创口的动机受到了阻滞。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此基础之上,范宁以象征“衍”的B弦为灵性振荡主体,拨奏出了一支极富感染力又令人蠢蠢欲动的舞曲旋律,并以热烈而浓密的华彩经过句穿插其间。 阿根廷作曲大师皮亚佐拉《自由探戈》! 蛇群昂起了它们的头。 “嘶嘶嘶……”猩红的信子仍在不停吐出。 大小调交替变幻间,急促、多变的和声重音反复出现,而音乐小节中固定的强弱模式被彻底打破,造成了奇异的紧迫感和感染力。 所有的蛇首开始跟随律动整齐划一地摇摆! 老师他……露娜和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稍微捂点耳朵。”
范宁轻轻提醒一句。 无形的精神风暴从范宁怀里的“伊利里安”中不断荡漾开去,过于狂热的“自由”意味着“混乱”或“混沌”,但这种激情也是最高效的让其他激情为之臣服的方式。 看似音型相似的旋律重复推进之间,织体逐渐加密、音域逐渐扩张、炫技的华彩逐渐变得密不透风…… 探戈舞蹈的情绪逐渐昂扬,紫红色蛇群随之疯狂起舞! 永不停歇地精疲力竭之下,它们的信子停止了吞吐,而蛇身紫红色的鳞片夸张地鼓了起来,显现出了条条块块间的裂隙,里面渗透出了灰白如泥浆般的浑浊光芒。 尾奏,范宁用指甲刮出一束尖锐的下行结束句。 “铿!!”
掌端下部碰止琴弦,即刻收开。 蛇群的起舞戛然而止。 鳞片裂隙中的浑浊光芒彻底地迸了出来,又在下一刻熄灭如死灰。 蛇身各处开始枯萎硬化,爆裂成了一缕缕粉尘,地面上只剩下小截小截扭曲的硬质残留。 范宁将吉他背于身后,平静地迈下台阶走了过去,露娜和安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快步跟上。 她们脸上仍旧带着不适的潮红色,心跳也没从紊乱的状态恢复过来,这还是范宁有意识地保护了这两缕灵性的连接振荡,并在乐曲后段提醒她们捂住了耳朵。 范宁用脚踢开干枯发硬的蛇尸残留物,蹲在了两具高度溃烂的人类尸体前皱眉思索着什么。 两位小姑娘站开距离,根本不敢正眼去看,只得不停地盯着他背上“伊利里安”的浅色杏仁叶和石榴图案。 范宁仍然很难受,头痛,胃中翻涌,就像晕车一直没缓过来。 但他似乎一直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事物,沉吟一阵,又站起身望了望旁边横七竖八的肢体。 尸体的模样无疑都是惨不忍睹,光是头颅就黏液遍布,满是密密麻麻的蜂窝状空洞。 “三……五……六、七、八、九……”他第一次明确地数了数猎人队伍的数量。 九具尸体。 范宁又数了一遍。 或者说,两位首领,七位手下? 他的右手指尖轻轻在紫色D弦上掠过,然后抬起左臂,飞速在衣服上抹出一些灵性残留的纹理: 「之前你我面对的特巡厅一行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