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知颜会选择跟着自己走，洪伟杰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即使是终日里看着楚知颜在自己身边转悠，他仍旧觉得仿佛是一场梦。　　他的眼神始终追索着她，舍不得丢开一点点。　　偶尔，楚知颜会温柔地嗔怪：　　“你盯着我干嘛？”

几年异乡的艰难求存，洪伟杰的面庞早就脱去了稚气。第一次与楚知颜见面时，他的下颌角还藏在饱满的皮肉下，而如今，已经是再干净利落不过的线条，像一柄薄刃，看起来无限接近一个果断到薄情的人。　　他的回答听起来也没什么浓情蜜意，总是带着一丝易于解脱的调侃与玩世不恭，诸如此类：　　“看了么？”

“没有吧？”

“是你看我了吧？”

楚知颜哪里见过这样“皮厚”的人，她只能侧过脑袋，把泛红的脸藏起来。　　于是，洪伟杰便能够继续贪婪地继续盯着她看。他会因此而发笑，但都不是大声的。　　像他们这样的偷渡客，对幸福总是怀着敬畏，习惯于藏着掩着。但和那些担心被上帝重新注意到而有所损失的老乡们不同，洪伟杰的收敛是咬着牙而不是提心吊胆。　　感激的话、感动的话，洪伟杰说得不多，因为楚知颜评价那些絮叨总是带着丧气。　　从巴黎离开后，楚知颜的居住地成了一辆皮卡。生活在路上，到货卖货，虽然辛苦，却别有一番滋味。　　在感情的升温期里，甜蜜与拘谨总是彼此瞭望。白天还是相互照顾的小情侣，皓月升空后就跟照妖镜似的，把两个人打回原形。洪伟杰总是搜肠刮肚地琢磨出各种牵强的理由，尴尬地保持自然。　　“你先睡吧，我出去看看……这附近会不会有公鸡？我给赶远一点，省得吵到你睡觉。”

“这帐篷小了点，勉强够你一个人睡……不大，不大，真不大……谁睡觉不打两个滚……”　　“为什么不睡呢？别怕，我就在边上陪着你……我？我不困……我开车就是要晕晕乎乎地才开得稳……你先睡，听话。”

就这样，夜空朗朗，睡帐篷；阴晴不定，睡后座。楚知颜始终独享一隅安静，她浓密的眼睫像蝴蝶一样闪动，传递着紧张和羞涩。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感动。　　因为睡得轻，她会嗅得到淡淡的、属于洪伟杰的烟草味，她会听到的浅浅的、属于洪伟杰的呼吸声；　　有时候，她的心会突然提到嗓子眼里，因为洪伟杰为她牵着一角薄毯子时炙热的温度总是从他掌心里透出来；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起雷暴，旷野之地怕遭雷击，洪伟杰才带着楚知颜去了生意伙伴的陋居躲避。　　那是一栋住了数不清人的白色旧楼，一对陈姓夫妻和洪伟杰投缘，尽管家中逼仄，但是他们还是给洪伟杰和楚知颜提供了歇脚的地方。　　“哦呦，幺妹儿长得好乖！”

裹着头巾的陈姐一开口竟然是清脆脆的成都话，楚知颜的笑容凝滞了几秒钟，脑海深处无法抹去的回忆趁机冒出了头。　　老陈夫妇二人很热情，异国他乡也谨守着中国人的传统待客之道——亏什么都不能亏客人。不过，洪伟杰并未顺了这个人情，他拖着老陈在阴暗的楼道里打牌，“争上游”也能打了个通宵。　　太久没有干净舒适的床了，楚知颜一下子就睡过了头。　　“不好意思，我睡太沉了……”惊醒的楚知颜看见倚在门边淡淡发笑的洪伟杰，她快速拢起长头发扎了个高马尾，说道：“太丢脸了……”　　“没事，”洪伟杰说道：“对不起，你跟着我……太吃苦了……”　　“怎么又说这个？”

楚知颜掏出小镜子对着整理仪容，她的视线越过洪伟杰的肩头搜索着老陈夫妇的身影，嘀咕道：“你也不早点叫我起来，在人家这里睡成这样，像什么话呀……”　　“他们又不是外人……”　　“那也不行呀！”

“真的没事，过命的交情。我看你跟这里也挺有缘分的，我给他们留了点钱，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一阵子……”　　“什么？”

楚知颜不解地盯住了洪伟杰，他的神色波澜不惊，但眼底全是笃定，她追问道：“你意思是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次走的地方有点远，还要穿沙漠……”　　“你看着我。”

洪伟杰很少避开楚知颜的目光，他躲开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但是只要楚知颜给出指令，他的脑子就仿佛不是自己的，她说什么他就是要照做的。　　于是，四目相对，有一点不解，也有一点疑惑，洪伟杰最怕楚知颜这样盯着自己，他赶紧说道：“真的，太远了，你不必跟着吃苦。”

“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不管怎么样……”　　“不用！路上万一出个什么状况……”　　“那我跟要跟着你呀！”

两个人一句比一句急，互相打断，音量也越来越高。　　无论怎样的逆境，楚知颜都能保持优雅，这是她最为迷人的地方。周曼清对她的塑造看起来是成功的，她警觉于自己的失态，于是转了转传情的大眼珠，压低声音嗔怪道：　　“万一有什么状况……我也好帮你呀。你法语又不好，在外面我不盯着你，你就火急火燎的……我不管，反正你别把我丢在这里……”　　洪伟杰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牵着她的手，直冲冲地下了楼。撞见老陈夫妇，步履也没有减速。　　老陈夫妇到底是过来人，两个人对了个眼色，也不再多话。　　陈姐只是恋恋不舍地嘀咕了一句：“年轻真好！”

车辆在荒漠中疾驰，风沙越来越大。　　楚知颜用气鼓鼓的声音说道：“乌鸦嘴……说点什么不好，非说出状况。说中了吧？碰到沙暴了。”

更让楚知颜生气的是，洪伟杰噗嗤一声笑了。　　“笑什么呀！”

楚知颜信不过，抬手就掐洪伟杰，架势十足，力气却小，弄得洪伟杰气息混乱。　　“别闹别闹，我开车呢。”

话虽然这样说，洪伟杰还是倚着一块大广告牌把车停了下来。他一把抓住楚知颜的手，漆黑的眼睛饱含情绪。　　楚知颜想把手抽回来，却感觉到了极大的力气，她心跳得加速，突然开口问道：“你干嘛要丢下我？”

手上的力气一下子松了，洪伟杰靠回座椅，随口回道：“没有……我哪儿敢啊……”　　“少来这套，你又不敢看我！”

楚知颜不依不饶，她追问道：“为什么？”

洪伟杰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良久，他终于说道：“我是怕我是高兴得昏了头……也许……也许是我太自私了……我现在知道爱不一定是占有，也可以是成全，我知道你心里……”　　“天！洪伟杰，你现在了不起了啊！”

洪伟杰被楚知颜出奇的反应吸引了，他朝她看过去。　　“看了几部电影，就在这里跟我聊起人生来了！”

楚知颜气急地捋着头发，喊道：“拜托你！那些电影还是我带着你看的！要背台词的话，我比你背得多！”

“不是……”洪伟杰面颊红红的，他知道自己有多爱楚知颜，他是那么喜欢她，一颦一笑无论怎样，他只要见了就心尖发颤。　　洪伟杰当即就举手投降，为自己愚蠢的“大道义”。　　可是楚知颜并没有停止，她继续说道：“一个人之所以是他自己，就是因为他拥有与众不同的经历。我们是被过去和现在所塑造的，但我再说一遍，我的未来是你。这是最后一遍！”

“好好好。”

洪伟杰低垂着脑袋，情绪在胸膛涌动，他觉得再待下去他就要失控了。　　“你要干嘛？”

眼见着洪伟杰要打开车门，楚知颜赶紧拦住他，她说道：“你疯了！外面风沙这么大！”

洪伟杰倒是不怕风沙，但他怕沙暴来了楚知颜会害怕。　　“哦……那我先坐会儿吧。等……等月亮出来了，我再下车去透透气。憋死了，憋死了……”　　楚知颜也坐回原位，她的背僵硬地抵在椅背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灰蒙蒙的车窗外。　　夜色逐渐浓了，风裹挟着砂砾噼噼啪啪地打在车窗上。　　楚知颜心想：这种天气，怎么会有月亮呢……　　半凝滞的气氛里，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电影，楚知颜很擅长。她说得并不是很兴奋，因为看起来洪伟杰也没有在认真听。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清静了，夜空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谈天声戛然而止。　　“好亮啊……”楚知颜嘀咕道：“这么奇怪呢？没有月亮，天还这么亮？”

楚知颜歪着脑袋找了半天，洪伟杰火热的大手掌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缩回脑袋，自言自语道：“没月亮，是星星……”　　“那不算……”洪伟杰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他说道：“没有月亮就不算。”

楚知颜忽闪着眼睛，感觉着洪伟杰突如其来的逼近。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窗外的残影在脑海里出现——漫天的星斗眨着眼睛。　　是星星啊……原来是星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