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千嶂岭的高度虽不及繇山一半,但因常年无人行走之故,道路的坎坷难行丝毫不下于李白诗中的蜀山。有时候,赶上下雨的日子,山谷林间还会生出丝丝缕缕的瘴气,看起来虽美得如仙山云雾,吸进肚子里可并不好受。这样的道路,若只是短短的一段,以夜凝尘和夏云岚的轻功,走起来并不费劲儿。可一连数日,两人皆在这样的山路上兜兜转转,夏云岚的体力便有些吃不大消了。难怪师父一直说她体弱,她从前不大服气,觉得师父小瞧她。经此一行,她才知道师父说得没错。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此身的原主夏家大小姐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体质孱弱得像风里的柳条儿,除了拿得起笔外,不知还能拿得起别的什么。如今被她锻炼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当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之时,便忍不住向夜凝尘提起自己的前世,说:“师父,你别瞧着我现在不怎么样,若在从前,这点儿路对我根本不算什么。”
每于此时,夜凝尘总是微微一笑,安慰地说上一句:“这路确是难走了些。”
而后或拿帕子帮她擦擦汗,或握紧她的手,或将她背在背上走一段。夏云岚从来不敢对夜凝尘说,其实她希望这难走的路永远也别走到尽头才好。最艰苦的道路,也是最快乐的时光。事实上,她从来不曾活得这般轻松恣意、无忧无虑。体力的大量消耗使她没有精神多思多想,阒无人迹的山野间再不需要勾心斗角、步步为营,唯一需要防范戒备的,不过是夜晚睡觉时出没山林间的狼熊蛇罴罢了。不过有师父在,这个她也不用担心。她是一个深谙人生之苦又懂得及时行乐的人,所以这一路上,她唱歌、欢笑,像个孩子般什么也不去想。曾经失落的童年,好像都在这段日子里被一一补了回来一般。可惜,无论多远的道路总有终点。十日后,二人翻过了千嶂岭的最后一座山岭,到达龙炎国西南一带。此地风景极美,又是一年中最繁盛、最温润的仲春季节,奇山异水间,处处草长莺飞,明媚如画。移步换景中,常常看得夏云岚兴致盎然,心快神怡。黔州城外,两人找了处清澈的溪流换洗过衣服,重新易了容,并肩向黔州城里走去。以两人的轻功,本可以不经城门,直接从无人处翻墙跃入城中。但据说因黔州城靠近西南蛮夷之故,防犯比别处又严了许多。城中凡住店打尖,除了需出示龙炎国人人携带的青铜牌子外,还需出示入城时发放的特殊通行证。好在两人扮得极像夫妻,夏云岚眼角眉梢情意缠绵,夜凝尘举手投足呵护有加。对于如此美好的爱情,便是历来公事公办的守卫,大概也不吝给予美好的祝福吧。是以黔州城门处盘查虽严,却也没有过多为难,很快便为二人发放了进城的通行证。二人在城里雇了辆马车,先找了处环境优雅的酒楼尝了尝本地的美食特产,而后寻找客栈时,夜凝尘似乎忽然在客栈的墙壁上发现了什么东西,停住了脚步看得出神。夏云岚顺着夜凝尘的目光望过去,但见墙壁上隐隐画着几朵梅花,花瓣画得甚是美丽精细,花蕊却齐齐偏向一个方向,好像在暗示着什么。“这是有人故意留下的吗?”
夏云岚熟悉各种黑道标记,只看了一眼便问道。夜凝尘点了点头。“这标记是故意留给师父看的吗?”
夏云岚又问。夜凝尘没有答话。虽然得不到回答,但联想到师父一路直达黔州城,夏云岚心里已然明白。于是伸出手指顺着花蕊的方向一划,道:“按照这图案的提示,师父要找的人此刻应该在黔州城正西方。”
“不错。”
夜凝尘伸手抹去了墙上梅花,道:“云岚,今日天色已晚,咱们且在客栈中歇息一宿。明日你留在此处,本座寻到此人后自会回来找你。”
“师父——”夏云岚嘟起了嘴巴不乐意地道:“我过来是帮你的,你怎么关键时候反而想要丢下我呢?”
自千嶂岭以吻定情之后,夏云岚虽还习惯性地称呼夜凝尘作“师父”,却已很少再自称弟子。她觉得将来两人总要结为夫妻,自称弟子,没得活活低了一个辈分。夜凝尘道:“黔州城再往西去,正是山高林密、蛊术横行之地。那里不但居住着民风剽悍、不受管控的大凉族、西琼族和风鸾族,而且传说中的血月门也在其处扎根。实是步步难测、凶险万端……”“我不怕!”
夏云岚昂了昂头道:“那里既是那样危险,我更要同着师父一起去,哪怕不能保护师父,也要与师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本座不用你的保护,也不用你有难同当。”
夜凝尘转过身,伸手按住了夏云岚肩头,温和中带着不容抗拒的语气道:“只要本座归来时,你平平安安就好。”
“师父,你是不是想点了我的穴道将我硬留在这里?”
夏云岚听出了夜凝尘语气里的坚决,眼珠子迅速一转,道:“若你点了我的穴道,客栈里人来人往龙蛇混杂,万一我吃了亏,你回来岂不要悔青了肠子?若你不点我的穴道,我势必要跟你同去,你不带上我,我一个人在蛊术横行之地乱闯,岂不更加危险?”
言罢,仰起下巴得意地瞅着夜凝尘。“……”夜凝尘低头看了夏云岚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拿开了按在她肩上的手,微微叹息道:“那便一起去吧——”翌日,黔州城西六十里。奇山异水变成了险山恶水,乱流纵横之中,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树随处可见。树木遮蔽了阳光,明明是万物生发、生机勃勃的春天,一路行来却颇有些阴阴沉沉的味道。古树上时常垂下粗壮坚韧的枝条,枝条落在潮湿肥厚的泥土里,很快又生长成新的树木。有时候,远看一片小小的林子,走近了仔细一瞧,只不过是一棵树而已。这种独木成林的奇观,夏云岚前世里在云贵一带也曾见过,但论起磅礴的气势和铺展的规模,远远无法与这龙炎国西南之地相比。道路时宽时窄,时而被山丘所阻,时而被林木所遮,时而又被河流切断。但辗辗转转,总不会彻底断绝。夜凝尘一到城外便戴上了繇山掌门标志性的银色面具。不知为何,比起夜凝尘脸上的人皮面具来,夏云岚竟觉得这张银色面具要亲切得多。“师父——”两人踩着摇摇欲坠的石头渡过一条宽阔的河流后,夏云岚扯了扯夜凝尘的袖子道:“你要找的那人擅用什么武器?他万里迢迢诱你到此,定然做足了准备。咱们是有机会就将他杀掉呢,还是活捉后换取被他偷走的东西?”
夜凝尘不想说,夏云岚本来也不是非要问,但眼见马上就要对敌,知己知彼才能增加胜算,她不得不先探一下敌人的虚实。“本座自会应付,你保护好自己就是。”
夜凝尘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深沉进行到底,到现在仍然不肯对夏云岚透露半点儿口风。“好吧……”夏云岚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但若有人威胁到师父的安全,我会不惜一切杀了他——”夜凝尘没有说话,深湛的眸子望着远方,仿佛陷在久远的回忆里,又仿佛出神地想着什么。又走了十几里路,在一片巉岩林立、莽莽苍苍的大山脚下,现出一块平整开阔的草场。草场后遮天蔽日的古木荫中,隐隐约约透出村寨的一角。夜凝尘立住了脚步,目光落在草场边一块石碑样的石头上。石头上刻着几个古怪的字符,像是标示着此处的地名,可惜那字符与通行苍云大陆的官方文字不同,夏云岚瞪大了眼睛也不认得。“师父,这是西南一带部族自创的文字吗?”
夏云岚看着石头随口问道:“师父可认得这几个字是什么?”
“野芳丘。”
夜凝尘淡淡地回道。只是,在师父漫不经心的回答过后,夏云岚才发现师父看的原来并不是石头上的文字,而是字旁若隐若现的数朵梅花形印记。——与黔州城客栈墙壁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梅花形印记。之所以用了“几乎”两个字,是因为花蕊处略有不同。黔州城客栈墙壁上的花蕊齐齐偏在西方,此处的花蕊却似正常梅花一样簇在中间。没有了方向的提示,可见此处就是留下印记之人约见师父的地方。夏云岚一下子警觉起来,立即将四面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查探了一番,连一个草叶也不敢放过。奇怪的是,四周居然并没有布下什么陷阱机关。夏云岚茫然不解之际,蓦见蔽天古木之中,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骑着匹花豹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