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离开后，田斯斯才沉下脸，转身沿着木制长廊走了几步，眺望着山崖之下一波接着一波的海浪。突然，渔民小屋的另一侧传来了细微的声响，田斯斯耳尖一动，缓缓转身望去，看到韩潭正推门出来。她面上一僵，这才想起了渔民小屋充做更衣室使用之后被分隔成了前后两间，供男嘉宾和女嘉宾使用。也就是说，当自己和李兰躲在后门附近偷听的时候，门内的韩潭更是把两边的话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咳，”田斯斯尴尬得唇角直抽搐：“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你进去换鞋之后不久吧。”

韩潭站在门槛内随口回答道，他的防水背带裤已经换了下来，手也洗过了，正用手帕擦干手，而后扣起袖口纽扣。韩潭的手腕骨节明显，手指修长，是以这些动作做起来别有一番潇洒利落的味道。也难怪自己没注意到他，田斯斯看着韩潭慢条斯理的动作，心想着他似乎向来不发出什么，不管是脚步声还是吃饭的声音。看着看着，她心中的忐忑不安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你都听到了？”

“嗯，你不跟上去看看吗？”

韩潭语气无波无澜，扣完纽扣还顺手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就是不看向田斯斯。田斯斯起初以为他是在尴尬，听了这一句才明白他在意的完全是别的地方，就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过去干嘛？坏了人家的好事吗？”

韩潭这才抬眼看她，深蓝的眼瞳似乎在一瞬间又变深了几分，其中还闪烁着幽微的光影：“你忘了他对你做的事了？”

田斯斯怔了怔，心底的隐痛和愤恨瞬间泛起，好似一头随时就会将她吞没的巨兽，她按住胸口，从后槽牙的缝隙间寄出一个短句：“不，我记得。”

就是因为她全都记得，所以才能走到现在。“那你为什么不去？”

韩潭颇有兴致地微挑起一侧眉头，冷锐的眼瞳在高耸的眉骨之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现在已经证据确凿了。”

“呵，证据？”

田斯斯哼笑一声，双手抱臂，警惕地环视一圈附近，确认没有其他人之后，侧身俯瞰着海面道：“韩潭，你知道钓鱼最关键的是什么吗？”

韩潭双手插在西装裤的裤兜里，缓步走到田斯斯身边，和她并肩看着海面：“放长线钓大鱼？”

“说点实际的，”田斯斯收起笑容道：“我爸以前钓鱼，会先做个窝子，之后在下钩子，用他的话来说，窝子做好了，大鱼小鱼都会被引过来。”

“窝子？”

韩潭愈发感兴趣，用手肘支着栏杆，侧身看着她。“做窝子要看水势、风向等等情况，非常复杂，”田斯斯耸了耸肩，放弃似地道：“反正，我就是打这么一个比方，你懂就好。”

韩潭正听得全神贯注，忽而被她这么随意地结束了话题，不觉一愣，但听到她的后半句，韩潭心中又泛起些微奇妙的感觉：“我懂了，你在布一个局。”

田斯斯深表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也可以反过来说，我在破一个局。”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你爸教你钓鱼的事，你们有去钓鱼吗？”

田斯斯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道：“没有后来了，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车祸去世了，那是他教我的最后一件事。”

韩潭浑身一僵，支撑着栏杆的手缓缓放下，想去触碰田斯斯却又停顿在半空中，像是怕碰坏什么易碎的珍宝，最终，他还是只碰到了田斯斯被海风吹起的碎发发尾。鸽灰色的云朵在海面上聚拢又散开，聚拢时掀起风浪的同时，散开后又让云层之后的天光投入海面，将那一下小片海水照亮，泛起比别处更为清澈透明的波纹。一如韩潭的眼瞳深处。他看着田斯斯的被风吹拂的侧脸良久，才开口道：“等什么时候有空了，一起去钓鱼吧。”

语气很平和，不是疑问句，而是笃定田斯斯会答应的陈述句。田斯斯也的确答应了：“嗯，好啊，”她点了点头又忽而抬起头看他，眼睛亮闪闪的，胜过了海波之间的波光：“不过，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啊？你很擅长钓鱼吗？”

韩潭只觉得那目光明亮得过分，干脆转过身，背倚着垂钓台的栏杆，耍无赖似地摊开手道：“我没钓过，也没学过，得靠你了。”

“切，又开我玩笑！”

田斯斯佯怒地转回脸，重新将目光投向海面：“那你从小都学了些什么啊？”

话一出口，她才觉得自己问错了问题，对于拥有无限漫长生命的血族来说，哪有什么“从小”或者“幼年”这种说法啊？真是一个含糊不清的蠢问题，而且听到问题的还是从不提自己事情的韩潭。田斯斯惊慌地转过身道：“啊不对，我不是想问……”没想到韩潭反而一脸认真地回答了起来，边说还边掰着手指头算：“逃亡、骑术、西洋棋、自由搏击、刀剑、枪械、侦查、反侦查、逃亡。”

直至掰到最后一根手指，他才抬眼看向田斯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田斯斯一怔，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全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沉默地望着韩潭。微凉的海风吹来，吹开韩潭额前的卷发，露出高耸的眉骨和深邃的眼，他一如既往地冷静，可田斯斯知道，人在谈论那些过往的时候不应该是冷静的。他能如此冷静，原因不外乎两个，要么是这些对他来说完全不算什么，要么就是他笃定田斯斯无法全盘接受。而不论是哪一种，都是不信任的表现。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有一整片海横亘在自己和韩潭中间，海风吹拂，海面上的阴云分分合合，却始终没有阳光能照亮深海。她和韩潭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平可言。他知晓自己的全部，随手就能拿捏自己的性命，自己怎么能从如此复杂又高高在上的人身上，寻求到信任？还是在他先对自己做出预判的前提下。“没有了，”田斯斯沉默良久开口道，语气中有种故意为之的轻慢：“仔细想想，我对你的过去实在提不起兴趣。”

“什么意思？”

韩潭微微诧异地抬眼，研判地审视她。“我们不过是契约关系，”田斯斯侧开身子，毫无惧色地面对韩潭，露出营业微笑：“知道的太多，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对吧韩导？”

注意到她对自己的称呼又换成了“韩导”时，韩潭眼神忽然一顿，心中“咯噔”了一声，像是没上油的发条卡顿了一下，而后循着机械动能和惯性继续运动，他抿了抿薄唇，语声干涩地问：“是么？”

“嗯，”田斯斯甜甜一笑，眼神却开始放空，假装无事发生地转过头去，看了拍摄地一眼：“差不多就回去吧，吴哥那边应该也快开始了。”

韩潭在恍惚中点了点头，心中还是理不清翻涌上来的异样情愫是什么，只是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钓鱼的事……”“改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