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自己一路玩得不亦乐乎,任由别人为着他的生死灼心灼肺。想着母亲这两个月吃不好,睡不香,朱未希心说:真烦呐,这人!庚宋升就以这样惊天动地的方式,进了四九城,入了国子监。国子监十天休沐一天,这一天庚宋升会来朱家,一直用过晚饭后再离开。朱未希就这样渐渐和他熟悉起来。除了每月三天的休沐,国子监还有两个长假,一个是每年五月的“田假”,一个是九月的“授衣假”。这两个假都为时一个月。按理说,这一个月可以让庚宋升回一趟洛阳府,看看家中爹娘长辈。这人不回,背个箱笼,带着贴身小厮就游山玩水去了。每次白面书生出去,黑脸小子回来,跟个野人似的。然后就和朱家人吹嘘,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风景,路上碰到了什么有趣的人,遇着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儿。朱未希不仅觉得这人烦,还觉得这人话多,得瑟死了。外头那些风景,有什么好看的,风吹日晒不说,还吃不好睡不好,世家公子就该在家读书才是正经。但渐渐的,朱未希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她是大家闺秀,除了正月十五看花灯,清明扫墓,九月九重阳登高,别的日子都要安分守己的呆在家中。父亲再宠她,也不过是从外头带些新奇的玩意给她玩。那她的一辈子,是不是就看不到华山的日出,壶口瀑布的雄壮?看不到五台山的菩萨,以及万里长城的巍峨?那她的一辈子,是不是只有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婚后生儿育女,孝顺公婆,操持中愦?年轻唯一的好处就是胆大。那年冬至过后,朱家去北郊温泉庄子小住几日,庚宋升也跟来了。一家人吃完锅子,就各自回屋。她趁着夜色,故意蹭到庚宋升身边,“表哥,下次有机会也带我去看看外头的天地呗。”
庚宋升一脸坏笑,说你真想看,今儿子时我就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就看你敢不敢?大家闺秀别说夜里出门,就是起这个念头,都是罪过。但鬼使神差的,朱未希咬着牙,说了:“敢!”
子时,她等春桃睡了,偷偷溜到庄子口。夜色中,庚宋升冲她勾勾手指,邪气一笑,“表妹,跟上。”
冬至那天,四九城下了一场大雪,她的羊皮小靴一脚深一脚浅,没走多久就湿了。走完小路,爬山路。朱未希这个出门不是轿子,就是马车的大小姐没爬几步,就累得快死过去了。这人根本不理会她,只顾自己蹭蹭蹭往上爬,偶尔回头便是嘲笑。“就你这,还想看看外头的天地?”
“晚上没吃饭吗?”
“你们姑娘家家的就是麻烦!”
“别指望我扶你,快点!”
朱未希这时后悔到了姥姥家,心说我这是抽了哪门子的风啊?少女的心性儿就是怕被人瞧不起。就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就算喘得肺都快出来,就算累得都快死过去,朱未希还是一边哭,一边爬到山顶。到了山顶,还要往下。下山的路更滑,更难走,朱未希摔了两个大跟头,把自己摔得一身泥,这人愣是没来扶一扶。这时,她再也忍不了,正准备哇哇放声大哭。忽然,云开雾散,一轮明月挂上半空。银白的月色下,一汪清潭出现在面前,月在潭中,雪山在潭后,隐隐绰绰,连绵一片。清潭边,各种怪石嶙峋,石上还有未化尽的白雪……朱未希惊呆了。这是什么神仙地方?太美了。美到……她哇哇大哭。那人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了一会,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只烤地瓜,往她手上塞一只。“尝尝,贼香的。”
朱未希真想把地瓜砸他脸上,心说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吃?没舍得砸,肚子真饿了。这地瓜他藏在怀里,竟然还是热的,一口咬下去,又香又甜。“这地儿是我去年发现的,一年四季的景色,就数冬天最美。要是你白天能来,你还能再哭一会,阳光下简直跟仙境一样。”
“美是美,就是太远了,还得爬山。”
“朱未希,越是好看的景,越是要爬山涉水,你啊……”他摇摇头:“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哪还有以后啊?回了朱府又是四面高墙,能放肆的也只有这一回。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流下来。“怎么又哭了,我没惹你啊!”
“我要是投胎成男人就好了。”
“男人有什么好的,读书做学问,累都累死了。”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朱未希抹了把泪,“算了,跟你也说不通,你不明白的。”
他看着她,沉默半晌,“得了,回头我去哪里,就给你带一样那里的好东西来,就算你也去了。”
“当真?”
“那还有假!”
他咧嘴一笑:“前提是你让你娘,少管管我。”
母亲因为那三个月结结实实吓着了,管他管得严,他休沐日不来朱家,母亲就亲自去国子监接人。她看着他英俊的侧脸,心怦的一跳,“谁想管你!”
……回到四九城,日子照常过,她依旧做她的朱家大小姐,他依旧没事往外跑。唯一不同的是,他兑现诺言,每到一处地方,就带一样东西给她。刚开始很敷衍。一颗湖里的石子,一片枯黄的树叶,一捧红土……后来不一样了。山里人做的手串,湖里淘来的贝壳,捉到的野兔,路边捡到的受伤小鸟……他什么都不说;她也什么都不说。但目光碰上时,他会笑,她也会笑,一种心照不宣藏在彼此的心里。直到有一年中秋,他趁着夜色偷偷塞给她一只木簪子,才不动声色的挑明了一切。“那一年,我十四岁,刚刚及笄。”
小裴爷心说我投降了,这话真要偷偷说给谢大哥听,谢大哥能被活活气死。“后来呢?”
晏三合:“又发生了什么?”
一个女子如果有了心上人,恰好这心上人也爱慕她,那么这女子眼角眉梢的神态,都会和从前不一样。“后来我二妹发现了我们的事,偷偷告诉娘,娘气死了,要打我,被我爹拦住了。”
晏三合皱眉,“你二妹叫什么?”
朱未希抬起下巴,冷冷吐出三个字。“朱未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