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就有些被看穿了的尴尬，他使劲戳着手机屏嘟哝，“…不，那也不要给我夹。”

刘艳敏捂住嘴呵呵地笑。一锅热腾腾的藤椒鸡上桌，张岩就彻底放弃了与母亲刘艳敏的交谈。刘艳敏放下筷子，不打算与小孩抢食。小孩显然对豆腐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她就放心地拿起勺子舀豆腐吃了。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刘艳敏提议，“待会儿带你去买双鞋吧，你的鞋有网眼的，冬天穿着凉了。”

张岩头低着轻轻摇了摇。刘艳敏说，“那不成，你的鞋冬天穿太冷了，我也不知道你穿什么号，喜欢什么样子的，必须得带着你去，由你自己决定。”

刘艳敏观察了几秒张岩的表情，随后道，“所以你看，妈妈并不是什么都非得要你听妈妈的，妈妈也在学着做改变，对不对？”

此时，高运博钻进一家名为Lakers Baker的私人汉堡店，取好餐后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排除再与人交际的可能，才得以放下戒心喘口气。这家店的薯条炸得火候正好，而且装修是他很喜欢的美式乡村风格。没一会儿，他瞟到沈冬晖魏宏俊一干人每人手举一杯奶茶，打闹着进入餐厅，在离高运博八九米远的柜台边点餐。高运博见熟人出现，想到自己只身一人，而一般小孩都会成群结队，有被看不起的可能，于是就抓起未开封的汉堡，从后门匆匆出逃。高运博隔着橱窗玻璃，眼见沈冬晖一行人坐到了方才自己的位置旁边，而且自己吃剩的薯条还放在那里。他没辙，只好悄悄撤退，他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高运博就背着书包在商场里溜达，一边走一边盘算，何处落脚，最后还是抱侥幸心理回到Lakers Baker，悄悄朝里面张望，发现沈冬晖他们还在，每个人手中都横着一个手机按得特热闹。估计是在打什么联机。既然如此，他就只能另觅他处。藤椒鸡已然只剩下泛着油光的汤汁在锅中，刘艳敏说我去结账，就起身离席。张岩收拾好东西到外面等，却赫然见到一个背着书包穿着南关岭校服的背影，分明是高运博。高运博没看见店内的张岩，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张岩由此想到，连高运博都能独立了，而他现在却在让妈妈带着，真的太丢人。所以他噌一下蹿回餐厅，站在距刘艳敏三米以外的地方。刘艳敏结完账伸手招呼张岩，“大宝，别磨蹭了，去买双鞋。”

张岩有火，“大宝”怎么又脱口而出了？他跟上去对她说，“在家里叫叫就得了，在外面还叫？知不知道我快比你高了。”

刘艳敏讪讪笑道，“知道，知道，教育起我来了，还不快走？”

张岩只好先行一步走出店门，朝着方才高运博走远的相反方向走。刘艳敏在后面紧紧跟着。走到卫生间门口，刘艳敏停下脚步询问，“你需不需要上厕所？”

“我上不上厕所需要你特地来问吗？你不多这一嘴我也不会尿在裤子里。”

刘艳敏被噎住，只好匆匆逃进卫生间解手。张岩站在门口刚等没多久，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听声音他知道是陈偌宇，转过身却发现后面还跟着沈冬晖魏宏俊等若干人。张岩愣神，陈偌宇欢乐且脱线地跳过来说，“太好了，你也在这儿！”

后面沈冬晖在说，“嗨，张岩。”

陈偌宇说，“一个人来的吗？要不跟我们一起吧。”

张岩说，“不了不了。”

陈偌宇傍上他的胳膊说，“那可不成，最近你好像特别忙，都不找我玩，我不高兴，今天必须陪我。”

沈冬晖在后面有一茬没一茬地接话，“来嘛，跟我们集体一起行动多好，别学高运博他们。”

此刻张岩倒真想让高运博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说话间，不知不觉已被一干人推出去好远，而母亲刘艳敏依然蹲在卫生间不出来。张岩只好眼瞅着自己被推走而难以脱身。不论如何，他是绝对不会承认他是有妈妈带着出来逛商场的。不为别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潜意识告诉他不行。陈偌宇情绪高涨，说话声音与平时不大一样，像一个嗡嗡作响的鼓风机。他拖着张岩的肩膀不断问他诸如“最近如何”“脸怎么有些瘦了”“你知道我过得好不好吗”一类问题，并且在路过章鱼丸子摊时不由分说买了两大份，说要请客。张岩忙于应付陈偌宇潮水般的迎接手段，有些吃不消。他问魏宏俊，“陈偌宇怎么了。”

魏宏俊回答，“喝多了。”

张岩奇道，“喝酒了？喝什么了？”

沈冬晖怪笑道，“你还真信？大学霸怎么这么一根筋？”

张岩轻轻拍一下脑壳问，“到底喝没喝？我感觉像喝了。”

但是没人回答他。此时陈偌宇叉一颗章鱼丸子递到他的嘴边，挨得太近他不好推却，只好听话地张嘴，结果却惨遭沈冬晖偷拍。张岩腮帮子被章鱼丸子撑得像只仓鼠，只好暂时用手捂住。沈冬晖提议，“五层有电玩城，咱们去那儿吧。”

张岩说，“那你们去，我先走。”

结果是被陈偌宇强行拖拽，理由是章鱼丸子还没吃完呢，吃完才能走不能浪费。沈冬晖顺茬往上说，“和我们一起去玩会儿吧，别急着回家学习。”

张岩想不出什么理由再推阻，只好一同前往。他偷偷掏出手机，想通知刘艳敏一声，却发现手机没电，已经自动关机。他心想坏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为了不跟刘艳敏再产生任何交流，他一直闷头吃，吃完就使劲玩手机来着，现在手机自动关机。由此他预感不妙。陈偌宇此时正在将他往抓娃娃机上面推。沈冬晖拉着魏宏俊去比赛玩投篮，其余人也作鸟兽散。张岩转过身，双手扶着陈偌宇的肩膀认真地说，“哥们儿，手机借一下，急用。”

陈偌宇说，“上次成绩不好被我爸没收了。我帮你找沈冬晖借去？”

张岩犹豫一下说，“我自己去借吧。”

与此同时，高运博找了一家位于一楼的人较少的开放式小咖啡厅，靠墙坐下专心吃那个已经冷掉的汉堡。芝士和肉排已经凝固的没有油亮的色泽，看上去无法提起食欲，嚼起来也干巴巴的，他猛灌了两大口咖啡帮助吞咽。广播在为电影院做宣传，现在正在上映冯小刚的新片《只有芸知道》，文艺的，在别人面前装装高雅还行，真让他看他提不起兴趣。这会儿他听见广播接着在说，现广播一条寻人启事，请张岩小朋友听到广播后速到二层服务台，你的妈妈一直在找你。请张岩小朋友听到广播后迅速到一楼服务台，……高运博懵圈。张岩小朋友？哪个张岩小朋友？但一转念，张岩这个名字蛮大众的，想必不是那个他认识的那个十五岁的张岩。而且，十五岁了，还走丢。怪搞笑的。所以他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但张岩小朋友本人是有的。广播响彻整个商场时，这位小朋友正在吃陈偌宇吃剩的章鱼丸子，听见广播差点把一整颗直接吞下去。陈偌宇一边玩赛车一边放肆地哈哈大笑，“张岩小朋友？你们叫张岩的都很爱走丢嘛？哈哈…”张岩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个劲地反驳，“叫张岩的多了去了，中国有好几万人呢，而且北京人口这么多可能将近有几千人，而且今天是周末，很多家长都带着小孩来的。万一，而且……”陈偌宇头也不回，开口打断他。“你知道吗，你每次而且而且个没完的时候我基本都可以认为你在扯犊子。班里我最了解你。”

张岩直盯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陈偌宇说，“玩笑玩笑，别当真。”

广播在结束了三分钟之后再次响起。请张岩小朋友立刻到二层服务台，你的妈妈在这里等你。请各位帮忙寻找一名身着南关岭学校校服的微胖男孩，……然后刘艳敏的声音随即飘出，“张岩，你听到没有？你别吓唬妈妈好不好？妈妈一不留神你就跑丢了，知不知道妈妈很着急的？…”陈偌宇惊叫，“真是你妈的声音。”

与此同时，他面前的赛车游戏机咣当一声，代表着赛车失控撞到护栏。“YOU LOSE”的字样跳进屏幕，不断闪烁。张岩心想如果他的生活同样是一场游戏，那现在是该亮出“YOU LOSE”的时候了。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巨大悲悯的幻想中时，沈冬晖和魏宏俊围上来，看起来一头雾水。沈冬晖说，“是找你的吧，你要不先过去？”

张岩说，“好，那我先去，你们好好玩。”

陈偌宇说，“又要走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又不是不认识你妈。”

张岩说，“你别去。”

陈偌宇说，“不，你回去我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