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皮质座椅上，一行人紧绷的神经都稍稍松懈下来。伊百川见状，这才得空掏出手机，却看到李冠英四五个未接来电。他抬头看着高建的表情，决定暂时不管，但想了一会儿还是拿出手机给李冠英发条微信，表示已经在回程路上，很快就到。一路上，六七人皆是沉默，只有阿里郎的什么“隔壁泰山”在车里单曲循环，发癫一样的噪音到处乱响。车子拐入高天顺日夜经过的那条医院大街，高天顺心乱不止，觉得这车正带着他往最要命的“丢姿态”中奔去。他怎能容忍在如此一众小辈面前丢脸？他不禁望向崔神医，见崔神医竟是一脸成竹在胸的样子，他虽不知道崔神医在做什么打算为自己开脱，但依旧觉得心定了不少。不多时，汽车拐进医院停车场，而伊百川的手机在这时又响起来。“你赶紧回吧，不能耽误你孩子的事，替我向弟妹道歉。”

高建说着，爬去后座鼓捣高丽英下车。胡卫兵机灵，直接跑进医院楼，奔向咨询处打算找人帮忙。伊百川看着高建等人忙活，道，“谢了，真哥们儿。这次没帮上忙。”

“好了，意思我都收到了，你快回吧。”

伊百川这才踟躇着走出医院门口，然后奔去最近的路口用手机app打出租车。等车期间，李冠英再打来一通电话。伊百川接通忙道，“我马上就到，已经在往家去的路上。”

“先等下再回来。你能不能和高建商量件事？”

“说。”

“帮我问问他家运博现在有没有时间，如果没时间也不要硬求着人家帮忙，只是稍微问一问。我想让他家运博过来这边，跟筱凝说说话，开导开导。”

“可我刚把他们扔下一个人走，再返回去要人帮忙？不太合适吧。”

“怎么了？他求你帮忙时你不都满口答应，现在要他帮你的忙倒犯难了？现在是你儿子。”

“不是这个意思。好吧，我去问问看。”

经由高建点头同意，于是现在，高运博就出现在伊筱凝家的卫生间门外。高运博放缓音调小声说，“哥哥来家里找你玩了。筱凝在里面吧？”

里面没人吭声，仿佛是伊筱凝刻意压低气息。高运博面对着那扇黑着灯的毛玻璃门，感觉在对着虚空说话。他抬头看了看，然后挥手加对口型示意伊百川李冠英回避。“筱凝，你爸爸妈妈都出去买菜了，家里就我一人。”

伊百川忙拉李冠英进卧室。“筱凝？你在里面的话，说句话好吗？不欢迎你哥？那我可要走了。”

“再不出来的话哥哥真走了。”

终于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过来，将门打开一条小缝。伊筱凝一只红肿的眼睛从缝里冒出。高运博作惊讶状道，“呀，怎么回事？怎么哭了？告诉哥。”

伊筱凝递出一只小手机。是他们班上那帮小崽子们的班级微信群。有三四个号正上蹿下跳，发各种用伊筱凝照片做的表情包，样式五花八门，表情被P图工具扭曲成各种搞笑的形状，配以不堪入目的下流文字。这样的恶劣程度让高运博吃了一惊。“呃，筱凝，先把门打开好吗。”

“好，打开。”

伊筱凝听话地打开，直着眼睛说，“他们笑话我，我也骂回去了。”

高运博往上翻了翻，是的，但显然效果不佳，只引来更多扭曲表情刷屏。“手机给你。教你一个最好方法，清空聊天记录，眼不见心不烦。这点小事…”“行吗？”

“行啊。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微信还没太普及，但也有类似事情发生，小学有一次我的好几张丑照被po在学校论坛上，可不只是几十个人的小群，全校师生一登论坛都能看到。当时觉得丢人丢到家，担心得不行，可后来没到两天就再没人提起，我也没有全校闻名。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伊筱凝破涕为笑。“谢谢，我不担心了。让他们自己玩去。”

“说得好啊。你今天有课吗？”

伊筱凝挠挠头道，“有，但已经迟到了，所以不想再去。”

“我有主意，你先收拾书包。”

高运博坏笑一声，跑去敲伊百川夫妇的卧室门，说已经安抚好了，现在由他送筱凝去补习班。两夫妻自然是感激不尽。携伊筱凝从伊家走出，高运博说，“成功。我们不去补习班，带你去看电影。‘皮克斯’新上映的动画电影不知道行不行？”

“不去补习班？耶！”

“小声点，出楼门再欢呼，哈哈。”

做完一张数学卷，张岩舒了一口气，翻出参考答案进行对改，却越改越错，越错越多，最后只拿不到七十分。他只好从头开始，审视每一道做错的题目。改到一半他扔下笔，思来想去，决定给高运博发一条微信。“小林子今天心情不好，你有空吗？带点吃的喝的，去他家找他聊聊天。”

消息发出，张岩便开始在家翻找零食，却只翻出两条不知什么时候买的波力海苔，再看已经过期两年。他只好另做打算，想先绕到那边小超市买些薯片汽水。正盘算着，刘艳敏突然进门。张岩大呼不妙。刘艳敏将包往旁边椅子上一甩，“去哪儿？”

“同学家。”

“你先等会儿，有话问你。你今天那是什么态度？”

刘艳敏将门关好，坐在沙发上。“不是早跟你说过有亲戚来，你也满口答应？又摆什么脸子？”

“我没有。”

“你…唉，我不想跟你提，你走了之后他们说了什么。当着我的面，当着你爸的面，说的话都让人那么…谁知道背后会怎么说。妈当然知道你烦，但是没有办法。你看看现在什么时候？现在是中考最关键的冲刺阶段了。在这个关头，谁泄了劲谁就是输家。要当赢家，绝不是你现在的样子。”

“你每天的卷子我不是也写了吗。还要我怎样？”

“这就是问题了。不是‘还要我怎样’，学不是为我学的，你还是没真正搞懂。谁都想当赢家，谁都想好，就你不要好。”

张岩又产生了些不适，但没再顶，他瞥见窗外一排排的楼房，窗户玻璃在阳光下反光。刘艳敏对他说，“去同学家是和同学说好的？”

“是。”

“别去行不行？我看你还有一张卷子空着，而且很晚了。”

张岩抬头看她，“要去的。”

“别去了别去了，天都黑了。”

“我得去的。妈，说好的。”

刘艳敏感到小孩的牛劲又要上来，只得退而求其次，“明天早上好不好？我去送你。”

“已经说好了的，不能变卦。就这一次，好不好？”

“好吧，今天你先去吧。但明天可要补上今天的卷子。”

“我会的。明天一早就补。”

张岩喜出望外，甚至忘记换运动鞋便冲出门去，冲入电梯才想起，折返回家提鞋出门。换鞋完毕，却听刘艳敏突然说，“等下，我和你去。”

张岩懵了，他没想到会这样。“你去干嘛？你也不认识。”

“怎么说都是你的好朋友，我也应该认识一下。”

刘艳敏说着，已经翻出外套披上，斜挎包背上，开始换鞋。张岩知道，刘艳敏决定的事一般再难改变，再怎么浪费口舌都没用，只能顺着她的意。他给王溪林发了微信予以告知，王溪林表示欢迎。刘艳敏心里当然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她的思路很直接。你小孩不是不喜欢让大人来劝，觉得听不进去又心烦吗？那么，我去找你的哥们儿，找你能听进去说话的人，让他劝你，总不会烦吧，总该认识到自己错了吧。她想，上次在商场，陈偌宇那孩子不就是帮衬着给小孩撑腰吗。或许同样是讲道理，经过这么一步“中转”，真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妙用。最重要的是，这些道理，这些话，不管经过几手，总要走到小孩心里。曲线救国。这么一想，她觉得这主意真是妙极了。张岩则以为，刘艳敏还在念兹在兹，为替课一事耿耿于怀。刘艳敏放下鞋拔，他的手不禁握了握拳头，“别去了。”

但刘艳敏已经穿戴整齐，拉开家门在说“走吧”。张岩别无他法只能跟从上前。“妈，你香水味道太重，能不能去除？”

“哎唷，早说呢，都成出门前习惯了。没辙，你适应一下。”

“不是我适应，只是觉得这样…”张岩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觉得这样不合适，非常不合适。这是他混乱的思绪和感性直觉一同告诉他的结论，但他半天都不能缕清思路，举不出来一二三四的理由来劝阻刘艳敏。他掏出手机，高运博仍然没回他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