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正”和尚咳嗽了两声,接着说:“罗半转在筠连城置有一处秘宅,里面住着三个女人:一名年老,一位年轻,还有一个中年。她们平时靠向走霉运的人出售药草为生。传言说,那些晚上在此间借宿的旅人,日后都无人得见。当时,谁也不知道罗半转和这三个女人的瓜葛,他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常造访此地。罗半转只是被吓坏了,恐惧赶走了财富与自豪带来的每丝快乐,吮尽了生命中残留的欢愉。去年的七月十五,是夜,月圆黑出,罗半转来到秘宅,向三个女人讨教最让他烦扰的问题。寒风吹进窗,在屋檐间呼啸。‘我如何能找到安宁?’他向最老的女人发问。‘冢中自有安宁。’她说道,‘欣赏日落美景时,也有片刻心安。’她赤身裸体,胸部像两个空口袋一样垂在面前,脸上一副妖邪。”
这时,筠连城的海市蜃楼已然消失,卡斯帕罗夫很是舍不得,“后来怎么样?”
他问,和尚说:“罗半转眉头紧锁,满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向最小的女人发问:‘为何我总不得安宁?’‘因为你还活着。’她冰冷的双唇迸出一句。据传,三个女人中,他最怕这少女,因为觉得她是个死魂灵。少女很美,但却寒若霜雪。每次她用冰冷的手指碰触风水师时,都会让他战栗。‘我在哪能找到安宁?’他又向中年女子发问。她并未赤身,但衣裳宽解,胸前挺着两座山,像两块煤炭。她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然后慢慢吐出。她说道:“西南方的一合相山,那里的山上有座伏虎寺,寺小地偏鲜有人知,只有一个年轻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来无所畏惧,自有你渴望的安宁。现在,我可以马上织件围脖,到时你带上,如此一来,等他死后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无须畏惧。但自我现在织就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须将这个和尚置死。而且他不能死于刀剑血光,也不能有丝毫痛楚,否则围脖就会失效。”
“有这么神奇的围脖?”
卡斯帕罗夫有点惊讶,“三正”和尚微微一笑,继续道:“罗半转满足地咕哝一声,亲手喂中年女子吃了几块精致零食,抚摸着她的长发,告诉她如此安排他很满意。三个女人退回各自的房间,她们回房时已是晨曦,天空开始放亮。翌日,她们献给了罗半转一条白如月光的围脖。那上面绘着风水师罗半转和月亮,还有那个年轻的僧人。罗半转点点头,感到心满意足。他将报酬放在房子的簟席上,快步赶回家中。他通晓很多杀人千里的法门,但其中大部分虽说并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灾,却也必会带来苦楚。罗半转查阅了他的卷宗、手记,接着差遣手下到和尚所住的山中,为他取来和尚碰过的器物。”
讲到于此,“三正”和尚转身回屋去了,卡斯帕罗夫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这会,在筠连城里,罗半转正坐在几案前,漆匣和钥匙就摆在上面。一个接着一个,他把五个磁盘中的东西一撮撮加到灯火上,这些磁盘盛着的物什各不相同。最后加入的正是罗半转的手下从“三正”和尚身上偷来的东西,它就盛在那目似空无一物的碟子里,偷来的东西,是“三正”和尚的一片影子。罗半转每在灯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烧地更亮。当他把最后一点和尚的影子加进去时,焰火升腾,光亮充盈着整个房间。一会,火光褪去,屋里只剩黑暗。罗半转点起灯,欣喜地看到铺在桌上的围脖多了一块难看的污点,就像死魂灵趴在年轻和尚的脸上。他满意地观赏片刻,随即走回床榻,安稳地睡了一夜,今晚居然没有恐惧。这一晚,他很满足。是夜,在“三正”和尚的梦中------“三正”和尚站在自个父亲的宅邸里,这似乎还是在和尚的父亲获罪失势,丢掉这宅邸和所有财物之前,“三正”和尚的父亲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敌人。在梦里,他记起父亲早已去世,同样,也记得自己尚在人世。和尚试图把这些都告诉父亲,但他父亲却无言地示意自己听不到儿子对他说的任何言语。接着,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小漆盒,递给自己的儿子。和尚接过彩饰漆匣后,父亲已消失不见。但和尚没有多想,因为这漆匣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东西,一些他必须要看的东西。但他想尽办法,也打不开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败……“三正”和尚醒来时,觉得心绪烦乱、惴惴不安,不禁揣测这梦境是不是某种预兆或警示。“如果这是场噩梦。”
和尚自语,“希望食梦兽能把它带走。”
他随即起身,出去打水,又开始重复一天的生活。翌日夜里,“三正”和尚梦见爷爷来找他。可是多年前,他的爷爷就病逝了,那时,他还没出生。不过,他长大后见过爷爷的照片。梦中,爷孙俩站在一座海岛上,这岛黑黢黢的。和尚的爷爷眺望大海,浪沫飞溅,海风呼号,海鸥在上空悲鸣。爷爷张开一只满是老年斑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将它递给孙子,动作缓慢得好像一件机械玩具。“三正”和尚从爷爷手中接下钥匙。一只孤独的海鸥悲鸣几声,渐飞渐远。和尚本想问问爷爷这是什么意思,但爷爷人已然消失。和尚紧紧握着钥匙,他环顾四周想找个与黑匙匹配的东西,但这座岛荒芜贫瘠,除了黑黑的火山礁石,空无一物。和尚慢慢踱过小岛,什么也没找到。这时,在梦中,和尚觉得自己正被窥视。他四下张望,可梦境中寂寥无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那只孤独的海鸥,还有远远悬崖上的一个纤细身影……“三正”和尚醒来时,手掌上还印有一枚钥匙痕迹,被什么东西注视的感觉仍挥之不去,这场梦如此逼真。当天,凉风将美国红枫树上第一批或橙、或红的叶片吹落到伏虎寺的小菜园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着或黄、或白的葫芦。他忽然发觉自己不自觉地在环顾四周寻找那枚钥匙。过了一会,他才慢慢想起确定,在尘世中,自己从没碰过或是见过它。当天夜里,和尚等待着另一场梦。他闭上眼睛时,听到屋外有些响动,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上半夜,他什么也没梦到。而后半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小桥上,小桥叫万寿桥,他看着两尾鲤鱼在粼粼河水中惬意嬉游。其中一尾纯白如银,另一尾橙黄若金。和尚看着它们,觉得心堵妄宁……“三正”和尚再次醒来后,揣度这梦是个吉兆,也相信之前的迷梦就此告终。他展开笑颜,兴高采烈地从睡席上爬了起来。翌早,他找还在睡懒觉的卡斯帕罗夫聊天,“我还是个孩子时。”
和尚对睡眼惺忪的卡斯帕罗夫说,“那是在我父亲失势之前。我常瞒着家长,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里有很多活物在卖:我在那些竹笼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狐狸、狗和熊,有峨眉红脸猕猴、金丝猴、野兔和鳄鱼,有蝮蛇、野猪和白鹿,还有白鹭、白鹤,还有小熊崽。我喜爱动物,所以看到它们时,心里很是快活。但这也让我难过,它们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令我心痛不已。有一天,当商贩们收摊离去后,我发现了一个破损的笼子,里面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得皮包骨头,好像已经死了,至少商人是这么想的。但我发现它还活着,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一路跑回家。”
这时,卡斯帕罗夫已起床穿好衣服,“三正”和尚来劲了,接着说:“我把猴子养在卧房,从自己的食物中省下些羹饭喂它。我的小猴子就这样慢慢长大,最后个头几乎和我一样高,它是我的朋友。它会坐在我们屋外的山楂树上等我回家。父亲容下了这只猴子,一直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咖来家里找我父亲。猴子好像发了疯一样,它不肯让大咖靠近我的父亲。它跳下树,挡在那人面前,龇着牙,露出胸膛,就好像这大咖是来自另一个猴群的敌人。大咖向一位随从示意,趁我没注意,随从掏出枪,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将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视着我、淌着泪,就这样死去了。”
卡斯帕罗夫揉了揉眼睛,“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三正’是什么意思?”
“正见、正信、正行!”
“哦,我明白了,你接着说。”
“后来,我父亲失势,就是出自这位大咖的阴谋。有时我在想,也许那只猴子并不是猴子,而是保佑我们的守护精灵,但只有当我们学会聆听和观察,它才能真正行使护卫之责。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人总要汲取教训。”
和尚说完,开始向诸佛诸菩萨颂经祷告,然后咏诵了一篇简短的经文偈言。山脚下有个小村子,大概半天的路程。他留卡斯帕罗夫在寺中,独自向山下的村庄走去买盐。天气清冷,和尚在轻薄的僧袍中瑟瑟颤抖。一群苍蝇围着“三正”和尚嗡嗡乱转,跟着他一路飞下山去,让他烦恼不已。路程过半,山间的溪流汇成小河,水面上横着座木桥。“三正”和尚走过去,看到桥上走来一位老者。他有一副银白长髯,还有很长很长的寿眉。他走路时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拐棍,眉宇间充满智慧与祥和,但又有一丝顽劣,至少和尚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