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夜晚格外漫长。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宿舍内还是鼾声一片。没有手表，无法获悉准确的时间。夏承安闭上眼睛想睡个回笼觉，可脑海中又浮现出他那遥不可及的目标。一想到这个，夏承安的神经直接处于一种极其兴奋的状态。哪怕双眼紧闭，他也依旧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睡，是不可能睡着了。一骨碌爬起来的夏承安轻手轻脚穿好自己的衣服，而后轻轻打开一丝门缝，在靠近门口的新兵感受到骤然寒风的呓语中迅速挤出门去。没有夜风的营区显得格外寂静，只是前往大操场的路上遇上了换岗回来的老兵。这是夏承安头一次遇上除新兵连班长之外的其他老兵。没有佩戴领章的他一眼就被认了出来，两名老兵颇有些意外又带着一丝警惕将他拦了下来。“班长好！”

立正，抬手敬礼，极其配合的表现让老兵的防备少了些许，因而盘问的语气也柔和了不少。“新兵是吧，哪个班的？这个点不去睡觉，跑出来乱晃什么？”

“报告班长，我是新兵一班的。我也不知道现在几点，反正睁开眼之后左右睡不着，就想着去操场上练练。”

夏承安没有丝毫隐瞒。同时他也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两名老兵。脸上有明显的高原红，衣服虽然洁净，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柴油味。干裂的嘴唇，喑哑的声音，无一不说明他们就是这个团的主力——装甲兵。两个上等兵可能是头一回看到有新兵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加练的，登时脸上露出一丝讶异和好奇的笑容。“看不出来，今年的新兵训练热情蛮高的。不过作为过来人，我们还是劝你现在回去休息。这会儿才五点半过一点，距离起床号响还有一个小时呢。别到了白天无精打采的，少不了被你们班长训。”

两人的好意夏承安表示心领，但先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想洗脑，现在又在寒夜里挨冻，哪还有什么睡意可言。摇头苦笑一声，夏承安看了看不远处那被黑暗封锁的空旷所在，一脸认真地回应着这满是好意的劝告。“是真睡不着，我这身体素质太差了，又没赶上前边的训练……”夏承安想要诉说自己的急切，而两名老兵的表情开始变得奇怪。他们显然是知道夏承安那不算光荣的事迹的。昨天下午新兵连在红旗下进行思想教育的事情早就在团里传开了，具体的原因也被那些包打听问了个清楚。夏承安这个刚从卫生队出来就跟班长打架的刺头兵，更是被一群骨子里就讨厌刺头兵的老家伙叫嚣着见一次收拾一次。他们俩没那种特殊癖好，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新兵有意思。没想到，前脚刚听到的名字，后脚居然就这么遇上了。“你就是夏承安？”

异口同声地询问让夏承安愣了，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名了？不过两人接下来的定语就让他有些挂不住脸了：“就是把自己跑晕还跟班长打架的那个？”

宋明远不是说这事儿止于新兵连了么，怎么感觉好像全团都知道了的样子。根本不用夏承安自己回答，看到他一脸窘迫就知道这确实是本尊没错，两个老兵脸上的笑意更加止不住地往外涌。“真的是你啊。现在全团都在传，今年咱们团来了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绣花枕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那么点骨气，居然这么早就爬起来加练。”

认出了夏承安，两名老兵显得随意了许多。其中一人从兜里掏出烟，取了一根递给夏承安，见他接烟时生疏的样子，索性把烟卷别在了夏承安耳间。熟练的样子，并没有拿夏承安当外人。两名老兵点燃了香烟自足自地抽着，显然大半夜起来站岗到现在，他们的精神算不上多好，只能以此来提神。吞云吐雾之间，看着面前已然刷新了他们认知的夏承安，说话的语调也没了先前的严肃：“怎么，知道自己不如人了？”

这还是第一次跟不认识的老兵这么随意地交流，夏承安没有避讳自己的缺点，诚恳地点了点头：“嗯，总不能一直被你们当着面骂绣花枕头。再说了，私底下多吃点苦，训练的时候就能少被班长挑几回刺。”

谦虚又不失坦诚的态度让两个老兵对夏承安的看法大为改观。“看这个样子，准备下连队？”

虽然第一次被人问起自己将来的打算，但心里早就有了答案的夏承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嗯，来都来了，不练点战场杀敌的本领，将来怎么好意思跟人家说自己当过兵。”

这样的回答显然让两个老兵相当满意。重新打量了夏承安一番，两人正式向他通报了姓名。对于一个立志当兵而不是立志当官的高学历人才，还是一个知道羞耻懂得加练可以吃苦的大学生，抛开谣言的面纱看清了夏承安秉性的他们对面前这个年龄比他们大的新兵有了最基本的认同。“下连之后，不管你分到哪个连队，别忘了来坦五连找我们。时间不早了，我们要回去眯会儿，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注意身体。走了，战友。”

战友，多么熟悉又陌生的词汇。这些天他经常从宋明远，李爱军，甚至自己口中说出这个词汇，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是以如此对等的地位，以极其亲切的口吻称呼自己。夏承安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目送两个老兵向自己招手离开，一种名为认同的力量从血脉中滋生。黑暗的操场在他眼里有若烛照，他渐渐地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心甘情愿在环境这样艰苦的地方奉献自己的青春。黎明前的夜是寒冷的，不知不觉，呼啸的风又不知从何处席卷了大量的雪片砸向这片平整的操场。任雪花打在脸上，夏承安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他的身体是热的，血液是热的，心里更燃烧着一团刚刚被两个素不相识的战友燃起的熊熊火焰。在他的面前，风雪不再是阻力，而是最好的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