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初冬时节，建康城外，冷风侵衣，清寒已然入骨。点点落雪轻轻染在青石小桥，枝头早梅凌寒独自开。关山路遥遥，江南草木凋。早梅丛中，静静伫立着一位白衣少年的清瘦身影，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纪，回首间，顾盼流连，他面容白皙，宛若美玉，俊美超然，眉宇清秀，一枚青玉发簪绾着一头乌发。身披一袭淡蓝色的披风。冷风吹过，湛蓝的衣衫宛如湖水一般泛起波纹。转过头，他手折一枝寒梅，沉静地拈花微笑。这位翩翩少年，名讳萧靖安，年方十六岁，乃是故齐的皇室之后，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雷霆乍惊，宫车过也。一驾华贵的马车卷起一程风雪而来。“这马车不同寻常。”

萧靖安一声感叹。“咦？公子何故如此言之？”

身侧的婢女蒲儿不禁疑惑。“你看那拉车的良马，蹄声沉重，毛色血红，刚猛非常，吾素闻北方的魏国曾设立六座军镇，数年间叛乱不止，这些军镇正是为魏国供给战马之所在，如今看来，这拉车的良马必是产自塞北的六镇。”

“再观那驾车的马夫，身长九尺，看上去十分凶悍。想必也是来自塞北之地，那是生长血性男儿的地方啊。”

自家公子的一番解释，颇有见地，蒲儿不禁莞尔一笑。马蹄轻踏，声声遥远，伴着飞雪玉花，已然走过了重重宫门。“看来，那便是北方魏国的使者了。”

萧靖安喃喃自语。“又是一年梅开春早，江南早已淡忘了雪满弓刀。昔年陛下令陈将军北伐，深入敌境，一路凯歌声闻，可谓千军万马避白袍。后又惜败于尔朱荣，得而复失，那一晚，伏尸百万，流血漂杵。近年魏国一分东西，渤海王执政，强敌窥伺于崤函之西，其人无暇南顾。方有江南之太平时节。”

萧靖安一声长叹，嗟叹之间，物换星移，几度春秋。“公子，魏国渤海王之子今至金陵，入宫门拜见陛下，陛下设宴于芳林苑外，特宣召公子入殿。”

宫中内侍步履匆匆，皇命急宣，萧靖安不敢迁延，连忙策马，驰往宫门之前。芳林苑外，殿台楼阙之上，飞雪流转，缓缓飘落在湖心，雪融化点染着温情的暖意。“靖安公子，好久不见。”

殿前一位俊逸公子呼唤着少年的名讳。“大舅哥！”

萧靖安脸上浮现出一丝欣喜。“伯劳兄，自兄游观山水，许久未归，今日能于建康再遇伯劳，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萧靖安的脸庞上浮现一丝久违的笑意，走到伯劳的身侧执手相望。萧家与顾家颇有渊源。萧靖安的妻子顾姜，是东吴名门顾氏之后，自幼深得家族宠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性格异常骄横。萧靖安的身世，颇有几分凄凉，他是南齐的皇室之后，萧梁代齐而立国，皇帝萧衍本不欲将南齐宗室斩尽杀绝，谋士沈约的一句“陛下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

决定了南齐宗室的命运。那个灯笼血红染的漫漫长夜，一个小男孩逃脱了厄运。据金陵城中之人传说，是一位与萧衍交好之人，竟陵八友文人团体中的顾姓大臣，救下了这个男婴，给了他新的身份。往事已经很久远了，唯一留下的，是在顾府中，一个小男孩与一个顾姓小女孩相濡以沫的岁月。那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萧靖安与顾姜已经定亲了，再过不久的时光，他们这对壁人就要喜结连理，洞房花烛。这位俊逸公子，名唤顾伯劳，乃是江南名族顾氏之高门，王孙之贵胄。同时也是萧靖安的未婚妻顾姜的哥哥，萧靖安名副其实的大舅哥。顾伯劳疏朗笃厚，器宇轩昂，眉宇间流淌着义烈之气。一番礼数之后，萧靖安与顾伯劳寒暄起来。“大舅哥，最近在忙什么？”

顾伯劳一声轻笑：“我是宫中的礼仪官嘛，最近都是忙着伺候和招待好这位渤海王世子。”

“雪落秣陵，今宵良辰美景之期，陛下宴请魏国渤海王的公子，真是个好时日啊。”

顾伯劳朗声笑道。“适才靖安于宫门之外，得见北方之良马车驾，只道魏国有使臣来此，怎料是魏国贵公子亲至。靖安亦想一睹渤海王公子的尊容。”

萧靖安亦微微一笑。“感觉这渤海王世子，大有来头的样子。”

萧靖安深知今天招待的礼数不同寻常。“当然，如今的渤海王，距离魏国皇帝的九五至尊，仅仅一步之遥，没准哪一天，他就当上北边的皇帝了，这些年，自从渤海王执掌北朝之后，我们与北边的关系的确是好了不少。”

顾伯劳悠悠谈到南北之间的形势。“是啊！两国罢兵这些年，倒真的是苍生百姓之福。”

萧靖安也不禁感叹。“陛下还是很敬重渤海王的功业，给足了他的公子颜面，靖安你看，右首上座者，尽为皇子龙孙之列。”

顾伯劳在萧靖安耳畔小声议论。萧靖安向右首看去，居最右的那位中年男子，一袭素色的宽衣博带，儒雅文弱，面色带着几许病容，正是梁国太子萧纲；居次右的青年，面色青白，眉间写着一抹凶戾之色，眼睛上戴着一枚黑色的眼罩，乃是颇受恩宠的湘东王萧绎。“渤海王算是个大英雄，不知道他的公子是何等人物。也许，我们南朝这些文弱书生，酒囊饭袋，都会在他面前相形见绌咯。”

萧靖安放肆地笑道。顾伯劳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其实，萧靖安一向谨慎，倒是顾伯劳更喜欢臧否当世人物，只是自皇帝的长子昭明太子萧统去世后，皇子中只剩下了文弱的新任太子萧纲，以及与萧靖安一向不睦的萧绎。令萧靖安时常感叹，世无英雄，遂使庶子成名。而顾伯劳与皇室的关系甚为亲近，又是现任太子萧纲的幕僚，不敢随意附和，与萧靖安一起贬损自己的主公。“陛下驾临！”

宦者尖细而悠长的声音，响彻芳林雅苑。萧靖安与顾伯劳，随着众臣，一起起身。“恭迎陛下！”

白发苍然的老皇帝萧衍，一袭明黄色冕服，头戴白玉冠，面容儒雅慈爱，手拈佛家宝珠。在宫女的簇拥之下驾幸芳林苑。这是“菩萨皇帝”萧衍在位的第四十四个年头，此时的他，眼中早已没了当年弑杀萧宝卷，代齐自立的锐气，醉心于佛家经义，不知日月春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萧衍的身侧，是一位面庞清俊，棱角分明，眉目冷峻如星的少年，神色间带着几分英武之姿，又几分清冷的杀意点缀其中。肤色白皙，一望便知是成长于塞北的白部鲜卑公子，宛若白雪月光一般的俊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