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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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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36

  冷风席卷过街道, 满街大红大绿的灯光,看着却冰凉。

  黎里快步穿过街区,燕羽紧随她身后。窄街尽头一条大道, 拐角处立着公交岗亭,明星标准的大笑脸映在灯牌上。

  正好一辆公交进站, 黎里几步跑上车。

  时间不算晚, 但最近天冷, 且这条路线上都是老城区站点,车内亮亮堂堂, 却寥寥无人,像个镶着玻璃的空铁皮盒子。

  黎里走到后排靠窗位置坐下, 燕羽也上了车,远远看她一眼了, 朝她过来。

  他刚走上后区台阶,黎里将手机丢在身旁的空位上。燕羽便走去后头一排,隔着过道坐在另一边。

  黎里始终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旧城只有几条稍热闹的街道,等行驶而过, 外头便萧条一片了。来往的车灯没几盏, 路灯也孤寂。一些老单元楼、旧筒子楼上亮着昏黄的灯, 像远在天边的看不太清的星。

  外头太黑,整个公交车内部, 座椅、扶手、栏杆全部明晃晃地映在车窗玻璃上, 水银一般,随着车身晃动起着波澜。

  燕羽看了眼玻璃窗, 黎里的脸映在上边, 没有表情, 灰蒙蒙的,像黑白素描的静态画。

  公交走走停停,在冬夜里静静前行。

  “蓝水河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下车。开门请当心——”

  黎里拿起手机塞兜里,直奔开启的后车门。燕羽跟着她下了车。

  蓝水河宽十来米,冬季也不干涸。这里原先是条自然河沟,河畔垃圾遍地。后政府搞环境整改,沿河建了公园,移植了不少观赏树,春夏秋季各有风景。

  但现下正是一年里最冷的季节,除了几株杉柏,树木全秃。广场舞大妈早已收摊回家。偌大的河滨公园竟无人影,只有地上零星的矮灯散着柔弱白光。

  夜空无月,路都看不清。

  黎里一路快行在步道上,踩得一排排木板嘎吱响,行到一处石桥边,她突然停下,回头。

  燕羽在她身后两三米处,也停下脚步。

  “你跟着我干什么?”

黎里问。

  许是夜色映衬,燕羽的脸庞愈发幽白了,眼瞳也漆黑,说:“明天去上学吗?”

  还是那句话,还是没有情绪起伏。黎里忽然有些恨他。

  “不去。”

  “为什么?”

  “跟你有关系?”

黎里说,“别再跟着我。”

  她快步往前,他的脚步随在身后。

  她再度停下,回头,眼里有了愤懑。

  这次,燕羽先开了口:“我以为我讲清楚了。”

  “讲清楚什么了?”

  “误会。”

燕羽说,“为什么不去上学?”

  “不为什么,我就是老毕说的那样,神经病,疯子。”

黎里凉笑一声,“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就是个疯子。”

  燕羽说:“你不是。”

  黎里喉中一哽,吸着气,压住情绪了,反问:“他怎么在你面前说我的?没纪律没责任没教养,粘上就会倒霉。我会退节目退学全都叫他说中了,是不是?他很得意是不是?”

  燕羽站在原地看她,目色安静:“你管他怎么想?”

  “我没管,我也不在意。”

  “那为什么生气,不回学校?”

又回到这句话了。

  “关你什么事?我和你什么关系?”

  燕羽停了下,平静地说:“如果因为我在办公室讲的那些话,因为演出,我觉得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你要觉得不对,可以说出来,我都能解释。”

  黎里看着他,一时没讲话。

  燕羽又说:“如果是毕老师或学校别的人,你不要因为他们而做出错误的决定。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你自己知道,你和他们说的根本不一样。这就够了。就像不论外头的人怎么说你家人,但其实他们不是——”

  黎里眼瞳稍稍放大;燕羽止住,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黎里原地惊怔了十几秒,有那么一会儿脑子是空白的,却在机械而拼命搜索着那晚的残片。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她醒来后对他莫名亲近了许多;她对他讲了什么,有没有失态,有没有哭闹,有没有诉说……

  记不得了。但很明显,他知道,知道她的很多事;可知道却还是这幅淡静自持、保守距离的鬼样子。

  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把所有秘密都跟他讲了,可他把一切都瞒着!

  黎里又羞又耻。夜气冰凉,她的脸却耻辱得滚烫,面皮烧得要掉下来。手也无法克制地捏成拳,一字一句道:“我那天晚上跟你说什么了?”

她压着火气,肩膀在颤,“我跟你说什么了?”

  燕羽没讲话,风吹着他头顶枯树的枝桠摇晃着,他静默无声。

  黎里咬紧嘴唇,缓慢而用力地吐出一口气,一扭头却见步道外一滩鹅卵石池子,里头一堆干枯的银杏果,她走下去,抓起一颗果子就朝他身上砸。

  燕羽没动,但她砸偏了。

  她又砸第二颗,第三颗,全砸中了,打在燕羽腹部、手臂上,又掉在地上噼啪响。

  燕羽没讲话。

  黎里眼里冒火,气得竟冷笑起来:“我跟你讲了那么多?你跟我讲过你的一件事没有?”

  燕羽还是没讲话,黑发下一双凤眼沉黑而静,直视着她。

  “好。”

黎里点点头,又抓起几颗银杏,一颗狠砸过去,打在他大腿上。

  “是朋友?你跟朋友什么都不讲,燕羽大神?羽神?”

她讽刺道,又一颗银杏狠狠砸过去,敲在他膝盖上,砰地一响。

  这回有点疼,燕羽抿了下嘴唇。

  “我不是你朋友,VIP包间里跟你摇骰子喝酒的才是你朋友!”

黎里说着,还要再砸,手上剩的却都是鹅卵石了,她一颗石子摔在他脚边的地上。砰一声炸弹开。

  “你要不是喝了酒,也不会跟我讲那些。”

燕羽垂眼看了下那石子,说,“你心里对我也没那么熟。”

  黎里一下无话了,周身热烈的火气瞬间被浇灭。她手心捏着冰冰凉、灰扑扑的石子,隔了几秒,讥讽道:“不熟你现在干什么?你管我去不去学校?”

  “我想和你变熟悉。黎里。”

  有河上来的风,贴着地面沿着步道吹来,卷过几缕尘土与碎叶。是很冷的风,理应吹得人脚踝发凉,但黎里半刻前冰凉的心却像冬夜小窗边的火炉,静静地,开始升了温。握着鹅卵石的手指尖,也触到了一下一下的心跳。

  燕羽就站在两米外的位置,看着她,眸色深深,像夜河中的水。

  黎里说不出话来了,手中的鹅卵石掉落下去,砸在木板路上砰砰响。一颗反弹到她鞋子上,有点儿疼。

  那一丝痛莫名蔓延到她心口,她忽然很难受,很疼,但又说不清是哪里。那股劈头的迷茫感再度席卷上来,她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走到这里,站在此刻这个位置上。

  她转身坐到步道上,抱着双腿低下头去,闻到了羽绒服毛衣里翻涌出来的臭味。

  台球厅里那股腐烂污浊的臭气裹挟到她衣服上了,散不去,只恨此刻冷风不够大,把那些气味全刮掉。

  燕羽走下来,踩着鹅卵石,坐到她身旁。

  黎里抱紧自己,克制着发抖。

  燕羽看着她微颤的身影,抬手想碰碰她,手悬在她肩上,却没落下去。他说:“别难过了,黎里。”

  “你背上还疼吗?很疼吧?”

  燕羽顿了一下,说:“不疼。她没什么力气。”

  “肯定疼。”

  “真的没事。还好不是男生砸的。”

他还有心思说这些,“也不是你这样力气大的女生。”

  黎里埋着头,低声:“刚才,我真的……是个疯子。……我做错了。”

  燕羽声音很淡,也很寻常,说:“你又不是个完美的假人,犯点错怎么了?”

  黎里霎时静止住。

  爸爸死后,哥哥入狱后,别人都说她疯,天不怕地不怕。不是的,她自己知道,她时刻警醒,不要做错事。而以前别人欺辱她和妈妈,无论她反抗得多狠、非叫对方长了教训再不敢招惹;无论因此别人怎么说她是疯子,她都知道,她没错,没失控。她不是。她心里有杆明确的标尺。但今天,她发疯了。她知道。她做错了。

  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啊,可他竟然……

  她一瞬鼻子酸得不行,喉咙也哽得要命;滚烫湿润的液体从眼睛里涌出来,濡湿了袖子。

  “黎里,你很好。”

燕羽轻声说,“你没必要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他们讲的那样,就对自己太过严格苛刻。做错事了,又怎么样?这不是很正常?这世上谁没做过错事?犯了错就是疯子,那人人都是疯子。再说,你是或不是,他们都会这么讲。既然这样,发几次疯又怎么了?”

  黎里原含着泪,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弯了唇。她让衣袖把泪吸干,稳住声线,吐槽:“没想到你会讲这种话。”

  “什么话?”

  “不讲道理的话。”

  燕羽淡淡道:“我其实在讲道理。”

  黎里哼一声,仍是埋着头,忽情绪上涌,闷声道:“我不想待在江州了,真的好烦这里。好想走掉,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

  燕羽说:“所以你要回学校。”

  黎里不吭声了。这样的道理,她其实知道。只是,偶尔,她真的需要发泄,需要停下来喘一口气。喘过气了,她终究还是会重新站起。

  燕羽也不多说了。他想安慰,但觉苍白。

  一个一路走来只能靠着武装自己而顽强支撑的人,怎么安慰?何况,她已经足够勇敢坚韧,比他好多了。

  他望向几米开外的蓝水河,漆黑的河上闪着银色的波光。冷夜无边。

  过了不知多久,黎里抬起头,望住燕羽。燕羽也看向她,见她眼睛湿润,神色倒很硬气了,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

  她皱眉,有那么点质问:“你跟你朋友在一起那么活泼的?”

  “……”燕羽觉得她重点转得有点快,但也意识到,他恐怕也是她这次退学的一大促因,“我——”

  他没讲下去,移开眼神,手指无意识抓了下膝盖。

  黎里等了会儿:“我什么?”

  燕羽知道不给个理由她大概不会放手,嘴一张,说:“我喝酒了。”

  “啊?”

  “我喝酒了会话多,会闹腾。”

燕羽抿唇,低头揉了揉眼睛。

  其实没喝。但能怎么办,说他躁狂发作?被唐逸煊摁着吃药才缓了点儿?

  黎里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说:“走吧。”

  燕羽跟着起身,莫名:“去哪儿?”

  黎里:“喝酒。”

  燕羽一愣,说:“还是回去——”

  话没说完,黎里突然朝他逼近一步,燕羽一下后退,鞋子踩在鹅卵石堆里发出清脆的挤压声。

  黎里抬头盯住他:“你喝不喝?”

  燕羽看着她眼眶上残留的微红,半晌,安静地点了点头。

  幸好,亏他今天没吃药,不然这酒还真喝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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